劍來

烽火戲諸侯

玄幻小說

二月二,龍擡頭。
暮色裏,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,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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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壹千零五十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

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

2024-7-24 21:53

  青山與高人,壹見如有約。樓外峰千朵,筆未退尖時。白雲生鏡裏,明月落階前。大日出東海,就又是壹天。
  壹個黑衣小姑娘,斜挎棉布包裹,手持綠竹杖,肩挑金扁擔,清晨時分的巡山課業已經收工,她要出門闖蕩江湖去了!
  她前幾天就與騎龍巷左護法約好了地點日期時辰,就在灰蒙山碰頭那邊碰頭,今兒要壹起去黃湖山。
  飛奔在霽色峰後山的壹條小路,兩條小短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。
  風過山林,噫然大塊吹,竹葉簌簌,松濤陣陣,聽取天籟壹片。
  隨著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來越久,右護法的膽子,可就壹天比壹天大了。
 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霽色峰和集靈峰之間巡山兩趟,小米粒偶爾都會走壹趟灰蒙山,甚至是壹路遠遊至黃湖山。
  主要是因為聽景清說黃湖山那邊,經常有個當縣令的芝麻官跑去釣魚,叫傅瑚,好像是屏南縣的父母官,不知怎麽就認識了自家老爺,
 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魚獲,主要還是覺得那傅縣令壹個不曾煉氣的凡俗夫子,湖內卻有不少氣力不小的異類水族,光是那種重達兩百來斤的青魚,就有好幾條,傅縣令可別釣魚不成反被魚釣。
 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盤,在湖底開辟出壹座水府,陳暖樹和陳靈均的兩只龍王簍,就在這邊被煉為山水大陣。
  山上有幾棵老茶樹,再加上遠幕峰的泉水,老廚子每年明前谷雨,都會親自上山采茶,回到宅院炒茶煮茶,小米粒每次喝茶,都會表揚幾句,好滋味,有回甘。
  在灰蒙山北邊山路的壹處行亭,小米粒跟那條左護法見了面,壹起往黃湖山那邊晃悠而去。
  拿出早就備好的糕點,分給左護法壹半,是騎龍巷自家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。
  吃過糕點,小米粒拍了拍手,笑道:“左護法,曉得不曉得,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黃湖山,其余咱家許多藩屬山頭的護法大陣,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,老多錢了。”
  土狗點了點頭。
  那個周肥確實有錢,土財主壹個,花錢不帶眨眼的。這樣的首席供奉,可以再來幾個,不嫌多。
  小米粒老氣橫秋說道:“那個喜歡在湖邊釣魚的傅瑚,是屏南縣的縣令,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哩。聽景清說,傅縣令以前是在大驪京城捷報處坐頭把交椅的,來屏南縣當縣令,是官場平調,不算提拔,但屬於重用。咱們倆要是真遇見了這位傅縣令,記得看我眼神行事,咱倆可都機靈點啊。”
  土狗繼續點頭。陳靈均沒說錯,就是個芝麻官,但是能夠職掌大驪處州壹縣,可比在捷報處這種清水衙門作閑人有前途多了,家裏肯定是有背景的,記得有個姓傅的,好像是叫傅玉來著,當過寶溪郡太守,就是個京城世家子,最早是給吳鳶當個處理文案賬簿的文秘書郎,多半與傅瑚是親戚?
  小米粒低頭望去,疑惑道:“左護法這都曉得啊?難道暖樹姐姐說中了,妳可以開竅煉形了麽?”
  土狗趕緊搖頭。
 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,別說落魄山,恐怕桐葉洲青萍劍宗那邊就都知道了,其實誰都知道都無所謂,就是不能讓裴錢知道。
  這位騎龍巷左護法,其實早就有了個名字,韓盧。
  如果不是有個裴錢,擁有“真名”的它,加上曾經把丹藥當飯吃,早就煉形成功了。
  壹想到那個曾經的小黑炭……往事不堪回首,哪怕當年裴錢在變成了少女模樣後,她出門去北俱蘆洲遊歷之前,好像故意交待過小米粒,妳們是官場同僚,別勾心鬥角,要相親相愛,她不在家裏的時候,讓左護法時常到妳這邊點卯,別總瞎逛蕩,江湖險惡,有些偷狗的高人,抓狗是壹把好手,都不用肉包子,只是那麽彎腰壹抄,就可以把壹條狗裹棉袍裏邊拐走了,神不知鬼不覺,回頭左護法就跑到人家妳的燉鍋裏了,咱們又吃不著狗肉……妳們在老廚子那邊壹起混飯吃,千萬別餓著左護法,除了妳,記得再提醒老廚子,壹起往地上多丟幾塊骨頭。
  不吃,是不給面子,容易被小米粒記賬,再被裴錢回家後秋後算賬。吃了,跌份。
  小米粒左看右看,四下無人,便從棉布挎包裏邊扯出壹件綢緞材質的披風,系好之後,抖摟了壹手瘋魔劍法。
  結果在前邊壹座白墻黑瓦的行亭內,突然走出壹襲青衫長褂身影,眼神溫柔,面帶笑意,看著自顧自“臭美”的小米粒。
  小米粒神色尷尬,快步跑向沒打招呼就來了的好人山主,羞赧道:“有點幼稚哈。”
  這件藏青色披風,穿在小米粒身上,大小剛好,壹看就是老廚子的手藝。
  “怎麽就幼稚了,是妳不得要領,才會覺得別扭。”
  言語之際,陳平安做了個雙指撚物、再抖腕壹甩的動作,“江湖上的女俠,都是這樣的。”
  小米粒有樣學樣,伸手扯起披風壹角,再使勁壹抖手腕,嘩啦啦作響。
  哦豁哦豁。
  原來如此!
  陳平安壹本正經道:“現在還覺得幼稚嗎?”
  小米粒咧嘴笑道:“威風八面嘞。”
  陳平安朝那條土狗點頭致意,它立即心領神會,自己耍去了。
 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況,說青萍劍宗那邊,新設立三府六司八局,誰誰誰當什麽官,分別管什麽。
  小米粒聽得迷糊,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,記得認真。耳報神,有那麽好當的?
  大白鵝當了宗主之後,就是不壹樣,可勁兒給人發官帽子呢。
  陳平安笑道:“崔宗主這是在教我做事呢。”
 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。
  陳平安忍住笑,“沒有跟裴錢說那本英雄譜的事情吧?”
  小米粒使勁搖頭,“跟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劍仙約好了的,不可以說這件事。”
 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小事,小米粒是與裴錢壹五壹十說了的。
  當時裴錢黑著臉,說很好,記下了。
  小米粒就說了句心裏話,白首跟好人山主關系真好,看得出來,雖然白劍仙嘴上從來不說,但是心裏其實很仰慕好人山主。嗯,老廚子打了個比方,說就像壹個少年,遇到壹個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,因為擔心雙方沒什麽可聊的,就喜歡說我可以喝酒了!
  裴錢臉色和緩,點點頭,說白首能夠成為劉劍仙的嫡傳弟子,還是師父牽線搭橋才成的,這家夥壹貫說話沒大沒小,以前都不喊劉劍仙師父的,壹口壹個姓劉的,半點規矩都沒有。
 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風報信,到底是誰把消息泄露給裴錢的?
  小米粒撓撓臉,還是覺得自己必須暗示壹下好人山主。
  “哈,肯定不是景清。”
 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,故作恍然道:“原來如此,看來是我冤枉景清了。”
  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。
  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壹般。
  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,圓圓的下巴擱放在胳膊上邊,瞇眼而笑,與好人山主說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,都瞧見了什麽好玩的事情,比如路上有只大蟾蜍唉,它走的可慢啦。虛心亭附近,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。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,隔著三十六步路遠的地兒,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。可惜獼猴桃還是小小的,雨下亭的壹根紅漆柱子上邊,有人偷偷刻了字。喜鵲嘰嘰喳喳,經常在枝頭報喜……
  “哇,這麽多新鮮事,也太有趣了吧。”
  “那可不,有趣極了。”
  大先生道鄰,住持北嶽披雲山的封正典禮,周國負責去往中嶽掣紫山,閔汶和黎侯分別負責東嶽磧山和西嶽甘州山的封正儀式。
  先前他們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,道鄰很快就跟著魏檗去了山君府,商議典禮的流程,其中黎侯抽空去了壹趟落魄山賬房,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。
  陳清流和辛濟安壹起離開落魄山,打算遊歷壹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。
  新朋舊友都要離開,陳靈均很舍不得,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,則是假裝不舍得。
  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,和劍修白登,還有那個道號銀鹿的鬼物,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下山去了,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。
  壹天兩頓酒,每次喝早酒,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。
  陳靈均壹路送到了山門口,與荊老仙師約定,以後只要遊歷流霞洲,肯定第壹個拜訪青宮山。
  送給了陳濁流壹個包裹,說裏邊放了些壓歲鋪子的糕點,自己晾曬的溪魚幹,還有黃湖山的茶葉、仙草山的蜂蜜之類的,帶在路上吃,可以當下酒菜。再以心聲心聲陳濁流,在荊老神仙那邊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刻薄話,人家只是氣量大,懶得跟妳計較,妳就別蹬鼻子上臉了。
  陳清流只是將禮輕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,都沒跟陳靈均廢話半句,就走了。
  氣得早早備好“送君千裏終須壹別”這類客套話的青衣小童,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,三步作兩步,縱身壹躍,壹腳踹在陳清流的屁股上,罵罵咧咧,去妳大爺的。
  荊蒿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,就是眼皮子直打顫。
  幾個背影,愈行愈遠。
  陳濁流突然舉起胳膊,輕輕搖晃幾下。
  陳靈均這才心滿意足,移步去道士仙尉身邊蹲著。
  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仙尉忍不住問道:“景清,妳就沒去過文廟?”
  陳靈均楞了壹下,疑惑道:“落魄山上,就只有我家老爺去過中土文廟啊,我算哪根蔥,咋個去?去了就能進啊。”
  仙尉反而被陳靈均說蒙了,倍感無奈道:“沒說中土文廟,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郡縣文廟。”
  按照浩然禮制,九洲各國,每座縣城都建造有文廟。
  陳靈均眼神憐憫,擡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,讀書讀傻了。
  “妳這不廢話嘛,黃庭國境內的那條禦江,沿途大小文廟那麽多,我能沒去過?”
  仙尉愈發納悶,既然去過,為何認不得那幾個讀書人?除了壹些貧瘠僻遠之地的小縣城文廟,尋常郡府文廟,或是稍微富裕些的縣城文廟,都會壹並懸掛文廟十哲的掛像。
  陳靈均有幾分心虛,說來慚愧,文廟確實去得不多,當然去還是去過的,“進山就得拜山頭,下水就得拜水府,知不道?入廟燒香,最重心誠則靈。我每次去文廟,先敬過香,再去大殿拜掛像,在門外就使勁瞅著至聖先師的掛像,必須心無旁騖,目不斜視,跨過門檻,跪在蒲團上,就給他老人家砰砰砰磕頭!”
  在陳靈均看來,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頭,比如到了北俱蘆洲,只要有那個福分,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龍真人處好關系,再比如到了流霞洲,就得第壹個拜訪青宮山,與德高望重、胸襟寬廣的荊老神仙套套近乎。
  給陳靈均這麽壹說,仙尉就聽明白了,而且深信不疑,確實是陳靈均做得出來的事情。
  仙尉用壹種憐憫眼神看著青衣小童,拍了拍對方的肩膀,“景清道友,果然不走尋常道路。”
  陳靈均哈哈大笑,“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江湖經驗,有妳學的。”
  歸鄉日期不斷往後延期,壹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門高君,終於舍得離開落魄山和披雲山,她率先返回蓮藕福地。
  鐘倩要比高君晚兩天,不情不願返回家鄉天下,這個胸無大誌的金身境武夫,要不是福地武學第壹人的身份擺在那裏,估計只會留在霽色峰私宅裏邊,繼續每天大蔥蘸醬,喝點小酒,看幾本與大風兄弟和道士仙尉借來的雜書,到了吃飯的點,就跑去朱斂那邊等著,幫忙端菜上桌,吃完之後,再與粉裙女童壹起幫著收拾碗筷,最後與老廚子點幾個菜,下壹頓,就有盼頭了。
  這天從牛角渡那邊,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。
  白發童子神出鬼沒,她這個編譜官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,壹樣盡心盡責。
  壹眾訪客當中,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!
 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,從大驪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,白發童子記錄下年月日、譜牒身份。
 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官的帶路,自己走到霽色峰竹屋那邊,陳平安放下筆,帶著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。
  陳平安笑問道:“去過大驪京城了?”
  曾掖點點頭,欲言又止。
  陳平安說道:“已經見過她了?”
  沒來由的,曾掖壹下子就淚流滿面。
  陳平安沈默片刻,確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,只得說道:“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,妳跟他聊聊這件事。”
  曾掖收拾好心緒,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情況。陳平安聽得仔細,給了些建議,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。
  之後暖樹趕來這邊,遠遠站在青石板小路那邊,她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。等到談話結束,她才走向石桌那邊,帶著曾掌門去了山中住處。到了宅子門口,曾掖接過鑰匙,與暖樹道了壹聲謝,進了屋內,放好行李,猶豫了壹下,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。
 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,壹向是虛掩不栓的,誰都能來串門。
  朱斂躺在藤椅上,搖著蒲扇,坐起身,笑道:“曾掌門,幸會幸會。”
  曾掖作揖道:“五島派曾掖,見過朱老先生。”
  朱斂手持蒲扇,晃了晃,“自家人,都別客氣,坐下聊。”
  年輕人在青峽島,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。
  曾掖坐在檐下壹旁的竹椅上,說了壹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,故事的開篇,是少年被壹個叫章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,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,他身穿棉袍,氣態溫和。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,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,跟酒無關。之後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,膽小懦弱的少年,便漸漸放下心來,遇到了壹些跟書簡湖有關、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,鬼與債。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,朱斂站起身,說稍等片刻,去酒窖拿了壹壺酒過來,揭了泥封,遞給曾掖,曾掖喝著酒,也不知道是人喝酒,還是酒喝人,繼續說著故事,壹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,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,有個姑娘蹲著看書,書上的故事裏,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,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後都不曾喜歡曾掖、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、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。
  喝到最後,酒壺都空了,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。
  朱斂搖晃蒲扇,輕聲說道:“少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,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,需要找她等她壹百年幾百年壹千年,如果沒有找到,我相信少年就可以壹直喜歡下去。但是世事就是這麽奇怪,好像美夢成真,終於找到了心儀的姑娘,照理說,這是壹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,本該萬分慶幸才對,卻開始患得患失了,可要說傷感,好像又不至於撕心裂肺,覺得肯定不該如此,怎麽可以這麽人心不足呢,不該如此。細細碎碎,撓心撓肺,肝腸百結。”
  “此般滋味,不是苦,是澀。”
  “徹底忘記蘇姑娘,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,覺得對不起前者。”
  “長久眷戀著蘇姑娘,同時又喜歡劉姑娘,又覺得對不起後者。”
  “只因為在妳內心深處,不得不承認,她們終究不是壹個人了。”
  “喜歡誰,不喜歡誰,同時喜歡誰,誰都不喜歡了,好像不管做什麽,怎麽都是個錯。”
  “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,既然明知是錯,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。”
  朱斂笑問道:“曾掖,早知如此絆人心,妳會後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?會後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?”
  曾經的少年曾掖,如今的五島派掌門,毫不猶豫,使勁搖頭,“絕對不會!”
  朱斂點點頭,點點頭,“見到了,至少就放心了。至於某些新的遺憾,就長長久久,藏在心裏好了。曾掖,聽到這裏,妳要是問我壹句,難道就什麽都不做嗎?那我就要反問妳壹句了,妳當真什麽都沒做嗎?聽我的,再回京城壹趟,五島派的事務就擱放個壹兩年,兩三年的,到了京城,妳唯壹要做的,就是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做,免得錯上加錯,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,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,興許某天答案,就自己跑到妳的心裏去了。”
  曾掖點點頭,嗓音沙啞道:“我聽朱先生的,就這麽辦。”
  聽朱先生說了這麽多,曾掖心裏好受多了。
  朱斂微笑道:“最後送妳壹句話,男女情愛壹事,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望,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望。”
  曾掖咧嘴壹笑,“記住了。”
  陳平安其實壹直偷偷站在門外,豎耳傾聽,聽到這裏,才悄然離去。
  更遠處還有個粉裙女童,陳平安豎起手指在嘴邊,然後與她笑著點頭,暖樹施了個萬福,腳步輕靈,去別處忙碌了。
  走了壹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航線的風鳶渡船,這天暮色裏,緩緩停靠在牛角渡。
 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和陳靈均在這邊等候已久。
  等人期間,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擔給青衣小童,在那邊過招,比拼劍術,小米粒站著不動,揮動綠竹杖,陳靈均輾轉騰挪,蹦蹦跳跳,嘴上呼呼喝喝的,不亦樂乎。
  被小鎮當地百姓敬稱壹聲賈老神仙、或是尊稱為賈半仙的賈晟,走在暫時擔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長命身後,先前在渡船甲板,目盲老道士使勁嗅了嗅,呵,仿佛家鄉的山風,都帶著酒香哩。
  好久沒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劃拳談心,老道士渾身不得勁兒。
  陳平安雙手籠袖,微笑道:“都辛苦了。”
  壹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師,她施了個萬福,嗓音輕柔,喊了壹聲“主人”。
  其實按照陳平安最初的設想,在老聾兒牢獄內認識的這位長命道友,可以擔任落魄山的賬房,她與韋文龍壹虛壹實。
  不過後來崔東山就成為了掌律祖師。
  返鄉後,陳平安私底下問過裴錢,她對掌律長命的印象如何。
  裴錢照實說了,先說了些用來鋪墊的好話,最後來了壹句,看久了很滲人。
  陳平安就放心了。
  看來長命來當掌律,是最好的選擇,沒有之壹。
  陳平安笑道:“這條風鳶渡船,新管事會換成壹位名叫邢雲的老劍修,是青萍劍宗那邊的新供奉,賈老神仙的身份不變,還是二管事。至於渡船,當然還是屬於我們上宗的。長命妳作為壹宗掌律祖師,壹年到頭跑渡船生意,就像崔宗主說的,確實有點不像話了。”
  壹般來說,跨洲渡船,有壹位玉璞境修士坐鎮,綽綽有余。何況邢雲還是壹位劍氣長城的劍修。
  陳平安再與賈晟說起壹事,青萍劍宗那邊新建了壹座玉海書院,山長是種夫子,準備邀請賈晟擔任書院講習。
  小米粒懷捧綠竹杖,停步無聲鼓掌。幫忙挑著金扁擔的陳靈均有點迷糊,大白鵝和種夫子都收了賈老哥的錢?不然妳們壹座書院,又不是酒桌,賈老哥能去那邊講個錘子?
  陳平安笑道:“世事洞明皆學問,人情達練即文章。賈老神仙的書外學問,崔宗主和種夫子都很認可,我就幫妳答應此事了。”
  “啊?”
  賈老神仙壹時間慌了手腳,“可貧道壹向口直心快,是頂不會圓滑做人的,哪裏當得起這份贊譽。”
  陳平安雙手籠袖,微笑不語。
  陳靈均翻白眼。小米粒撓撓臉頰。
  賈老神仙懊惱得壹跺腳,看看,又說錯話了不是?!瞧不起自己的道行,豈可瞧不起崔宗主與種夫子的眼光和厚愛。
  陳平安開口解釋道:“要說崔東山可能會跟妳開個玩笑,種夫子是什麽人,妳很清楚,外人擔任書院講習,種秋不點頭,崔東山是沒辦法往裏邊隨便塞人的。至於具體的授業內容,接下來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,到了魚鱗渡,賈老神仙自己去與種夫子聊。”
  賈晟搓手道:“硬著頭皮試試看,若是德不配位,難以勝任講習壹職,都不用種夫子趕人,貧道自己就會卷鋪蓋滾蛋。”
  長命問道:“主人,聽說馬上就要封正五嶽,我們這邊需不需要準備賀禮?”
  五嶽封正這類山上的大喜事,按例壹洲境內的宗門和大仙府,都需要道賀,表示表示,壹般都是宗主、掌門親筆書信壹封,再備上壹份與山頭地位匹配的賀禮。
  陳平安說道:“除了晉青和範峻茂,其余幾尊山君那邊,我們落魄山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。”
  賈老神仙壹下子就聽出了其中意味,有嚼頭。
  掌律長命笑道:“先前在北俱蘆洲那邊,我們遇見了幾位高人,賈管事與他們壹番攀談閑聊,對答如流,極為得體。”
  賈老神仙赧顏道:“喝酒誤事,管不住嘴,喝酒誤事啊。”
  陳靈均壹巴掌拍在賈晟胳膊上,“賈老哥,可以啊,又立奇功!”
  誰不清楚,掌律長命可不輕易誇人。
  賈晟無奈道:“算不得,算不得,莫說是什麽奇功,如今想來,心有余悸,後怕不已。怕就怕酒桌上哪裏說得不對了,連累那些夫子們對我們落魄山的觀感都不好了。”
  官場嘛,山上山下都壹樣,既怕不說不做是個錯,更怕說錯做錯更是錯。
  陳靈均哈哈笑道:“怕什麽,只要是在酒桌上,賈老哥妳與那位劉酒仙,俱是無敵手!”
  賈晟壹陣頭大。哪敢與劉劍仙相提並論。
  陳平安好奇道:“哦?怎麽講,遇到了誰,聊了什麽,仔細說說看。”
  長命便將那個酒局的詳細過程,娓娓道來。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。
  原來在北俱蘆洲壹處仙家渡口,賈老神仙陪著掌律長命,與當地仙府談妥了壹筆生意,附近有座酒樓,剛好有賣壹種名為“雙泉酒”的仙釀,知道賈晟好酒,又談妥了正事,掌律長命自然沒有異議,結果就剛好碰到壹行人,已經在酒樓落座喝酒,相比上次騎龍巷,少了個婆娑洲醇儒陳氏老人,多了兩位相貌清臒的儒衫老者,還有壹個仆從模樣的木訥老翁。其中那兩張熟面孔,正是曾經造訪過小鎮騎龍巷的洛陽木客龐超,與女修秦不疑。
  秦不疑豪爽,主動邀請掌律長命和賈晟壹起喝酒。
  那三位老先生,瞧著剛好是壹富壹貴壹窮的氣態。
  其中黃真書,自稱是修水芝臺書院的講習。
  還有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,說自己曾是壹個小國修撰,如今無官壹身輕了,就跟著難得偷閑的兩位老友,壹起遊歷大好河山。
  最後壹個名為樊城,不太喜歡說話。
  壹開始賈晟還有點拘束,只是酒壹喝,幾杯醇香撲鼻的山上仙釀下了肚,膽氣立馬就足了,雖說老道士極有分寸,絕對不敢喝醉,可是那種微醺狀態,真是妙不可言。再加上那個黃真書頗為健談,敬酒勸酒的本事都不低,壹來二去,賈老神仙可不就打開了話匣子。
  這就壹路聊到了落魄山,陳山主,道德學問……滔滔不絕,賈老神仙的言語,看似百無禁忌,實則皆是恰到好處的火候分寸。
  等到與喝酒如飲水故而最投緣的黃真書,聊到那位南豐先生,賈晟就壹飲而盡,來了句“南豐文章世獨有,水之江漢星之鬥。”
  掌律長命敏銳發現那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聽到這裏,笑著搖搖頭。
  黃真書笑問道:“那位年輕山主,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記這類膾炙人口的文章?”
  這位老夫子,好像已經在酒桌上等著目盲道士,說出口那些都是老調常談、已成定論的贊譽之詞。
  賈晟哈哈大笑,連連搖頭,“我家山主對南豐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,卻不僅僅在文章的詞嚴理正,卻在布置,我家山主坦言,若僅限於此,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萬,熠熠生輝如群星璀璨,南豐先生無非是其中之壹,如道山亭墨池記這樣的文章,好當然是極好的,卻也只是壹個好字了。我們山主最為由衷佩服的地方,卻不在南豐先生的某些傳世名著,寫得有多漂亮,反而在這位老夫子那些褒貶不壹的文章,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與宜黃縣學記,最是認可!更在南豐先生的言行如壹,能夠學以致用,註重經濟時務,真正關心民間疾苦,絕不紙上空談!實不相瞞,我們山主喜歡抄書,隨看隨記隨摘抄,但是全篇抄錄的文章……”
  賈老神仙放下酒杯,伸出兩只手,再翻轉壹下,“至多二十篇,要論數量之多,南豐先生獨占魁首,壹人就有四篇之多!”
  “試問天下美文何其多,書海無涯,宛如揀選出二十顆驪珠,是容易事?!”
  老道士話說得不假,山主陳平安確實對南豐先生極為推崇。
  可要說跟賈晟說了這些“溢美之詞”,真心不至於,遠沒有老道士說得這麽誇張。
  當時只是某次與賈晟,壹起坐在老廚子庭院邊嗑瓜子邊閑聊,言語內容,陳平安說得還是很質樸的。
  朱斂倒是附和了幾句,結果就都被賈老神仙給搬書到了那張酒桌上去。
  “當然,我家山主也說了,這只是他的壹家見解與個人喜好,那些驪珠般的文章,與不曾入選的,兩者學問好壞、高低,有壹定關系,卻沒有絕對關系,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審美與旨趣。”
  “讀書人,只是罵天罵地罵人,有意思嗎?有意思。有意義嗎,貧道覺得未必有。”
  “好學問,之於世道,不可唯有破壞性,還需有修繕和營造的本事,推倒了就得重建。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。就此擱筆。”
  “讀書人既言文以載道,薪火相傳,那麽文章之真正得失,豈能只在文采煥然,火龍黼黻,豈可不系於治亂哉?”
  “能夠提出問題,很好。可以解決問題,更好。”
  黃真書和曾新序兩位老先生,對視壹眼,會心壹笑。他們再不約而同視線偏向那位面無表情的沈默老者。
  是不是頗有幾分那位文聖說理、與妳邵公講經的風采?
  喜歡且擅長講求壹個層層遞進,環環相扣,不輕易否定,卻也不會輕易認定,真正的好,往往在更高處。
  “貧道才陋學淺,見識不高,原本與壹般人無二,只是對曾文定公的妙筆生花,佩服不已,是與山主聊過,才覺得這位夫子與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,最不壹樣處,才是最厲害的地方。山主說為人處世,既需見賢思齊,又要別出機杼,不光要不流於俗,還得獨具雅致,但是寫文與為人,要想既不說怪話,舉止荒誕,也不刻意以文風奇峭、內容晦澀來引人入勝,又可以不壹樣,就難如登天了。”
  龐超早就給這個目盲老道士壹套壹套的誠摯說辭,給整懵了。
  喝酒之前,還有些拘謹,表現得和善客氣,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後,簡直就是……有如神助。
  龐超讀書不多,但是與白也是同鄉且同處壹個時代的秦不疑,卻是知道這些贊譽之辭的分量之重。
  簡單來說,如果這個老道士沒有胡說八道,那就意味著在那個陳平安心目中,這位素未蒙面的南豐先生,是完全可以與人間最得意的白也、浩然蘇子比肩的。甚至猶有過之?
  要說臨時抱佛腳,老道士是絕對說不出這類“急就篇”的。
  黃真書以心聲笑問道:“這位道長,已經認出我們的身份了?”
  秦不疑不敢確定。
  落魄山上多神異。
  那個最為木訥的老夫子,輕輕搖頭,算是給出了答案。
  曾新序笑問道:“敢問賈道長,那妳家山主,覺得蘇子門下的幾個得意學生,文章寫得如何?比如蘇黃之黃?”
  賈晟猶豫了壹下,將杯中酒壹飲而盡,喝酒壯膽,“我們落魄山,壹向將心比心,以誠待人,山主確實提及過這位沖和先生,還說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華橫溢的黃老夫子,可以與之痛快飲酒,暢談人生,唯獨不可與其討論人間瑣碎事,壹匹綢緞能換幾個肉包子,幾斤木炭能換壹匹綢緞。這就叫……富家子夜宿山中,誤將溪水做雨聲。”
  “我家山主,極喜歡壹句江湖夜雨十年燈,桃李春風壹杯酒,喜歡得經常只要想起這麽壹句詩句,就可以獨自喝上壹整壺酒。卻極不喜歡壹句看人獲稻午風涼,不喜歡得幾乎從不願意背後說人是非的陳山主,苦悶喝酒,反復詢問自己,那位老夫子怎麽寫得出這等全無心肝的詩句。”
  老道士說到這裏,輕輕嘆息壹聲,給自己倒了壹杯酒,再高高舉起,算是遙遙與聖賢禮敬致歉壹句,“多有得罪,聖賢莫怪。”
  曾新序放聲大笑,壹旁黃真書微笑點頭,“罵到點子上了,得捏著鼻子認。”
  秦不疑與龐超更是覺得有趣。
  壹個年輕人,暴得大名,喜怒不露於形,成名還立大功,如此城府,如此手腕,多是豪傑聖賢,大奸亦有之。
  如果今天這頓酒,只是聽那目盲道士說些妙語連珠的好話,哪怕確實誠心實意,其實依舊意思不大。
  聽到這裏,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出兩位老夫子的身份了。曾文定公,南豐先生。蘇子門下的那位沖和先生。
  陳平安便開口問了壹句,“最後那位老先生,旁人是怎麽稱呼他的?”
  長命笑道:“都稱呼他壹聲邵公。從頭到尾,都沒有跟賈晟聊過壹句天,”
  陳平安壹時無言,老夫子真名何止。
  學問艱深,極有功力,尤其精通三墳五典和天文歷算和河洛讖緯,屬於為古文經學續香火、給今文經學開道路的大宗師。
  既是各國推崇的官學,更是儒家道統內的顯學,屬於宗師中的宗師,可謂是夫子們的夫子。
  雖然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,堪稱學究天人的通儒,但是此人質樸訥於言,極其不善言辭,門生弟子若有疑惑,多是提筆寫字與先生請教,老夫子便同樣以書面作答。這在儒家內部,也是壹樁趣聞。
  但是不知為何,此人未能配享文廟。
  更有傳聞,此人曾經關起門來,與壹位登門拜訪的老秀才相對而坐,各自執筆,在紙上“吵架”,妳來我往,落筆萬言。
  結果就是最後老秀才豎起大拇指, 稱贊對方壹句,字寫得不錯。
  照理說,這等只有“天知地知妳知我知”的密事,怎麽都不會外傳,至少何止是絕對不會與弟子們外傳此事的。
  可偏偏整個儒家內部,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,邵公是怎麽個滿臉漲紅,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,談笑間吵贏了這場硬仗。
  陳平安還知道壹事,桐葉洲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,是此人的不記名弟子,亦師亦友。
  賈老神仙在酒局臨了,還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,例如壹時代之學人,自有壹時代之學術,如入藩籬,充滿了局限性,若誰能夠預見未來千年文脈走勢流向,便是世間頭等學人,可以躋身源頭之預流。“預流”壹說,本是佛家語,兩位老夫子相視壹笑,都還是第壹次聽聞這個解釋。
  至於那個不茍言笑的矮小老頭,雖然瞧著窮酸,賈晟反而在酒桌上,有意無意與之多敬酒幾次。
 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賈老神仙告辭離去。
  南豐先生撚須而笑,“倒是沒想到,能夠讓陳山主如此推崇,人生幸事,莫過於身在異鄉,得遇知己壹二。”
  不在聽了幾句好話,而在始終不被人理解的畢生心血,能夠被人真正認可與珍惜。
  說到了心坎裏,如飲醇酒。
  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喝酒沒個表情的木訥老人,站起身,來到窗口,視野開闊,好似開窗放入大江來。
  牛角渡這邊,賈老神仙小心翼翼問道:“山主,貧道可有言語不得體、不妥當的地方?”
  陳平安笑道:“陳靈均沒說錯,賈老神仙在酒桌之上無敵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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