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壹十四章 先生包袱齋，學生造瓷人

　　柳質清問道：“要不要去我玉瑩崖喝茶？”
　　陳平安搖頭笑道：“柳劍仙對我似有誤會，不敢去玉瑩崖喝茶，怕是那罰酒。”
　　柳質清說道：“我對玉瑩崖那口清泉的喜好，遠勝金烏宮雷雲。”
　　陳平安恍然道：“那就好，咱倆是徒步行去，還是禦風而遊？”
　　柳質清微笑道：“隨妳。”
　　陳平安望向府邸那位金丹嫡傳的春露圃女修，“勞煩仙子祭出符舟，送我們壹程。”
　　那位貌美女子當然不會有異議，與柳劍仙乘舟遠遊玉瑩崖，可是壹份求之不得的殊榮，何況眼前這位驚蟄府邸的貴客，亦是春露圃的頭等貴客，雖說只有別脈的金丹師叔宋蘭樵壹人出迎，比不得柳劍仙當初入山的陣勢，可既然能夠下榻此地，自然也非俗子。
　　玉瑩崖不在竹海地界，當初春露圃祖師堂為了防止兩位劍仙起糾紛，是有意為之。
　　符箓小舟升空遠去，三人腳下的竹林廣袤如壹座青翠雲海，山風吹拂，依次搖曳，美不勝收。
　　這壹次女修沒有煮茶待客，委實是在柳劍仙面前賣弄自己那點茶道，貽笑大方。
　　到了玉瑩崖小渡口，柳質清和陳平安下舟後，陳平安好奇問道：“柳劍仙難道不知道這邊的規矩？”
　　柳質清疑惑道：“什麽規矩？”
　　陳平安說道：“仙子駕舟，客人打賞壹顆小暑錢禮錢啊。”
　　那驚蟄府女修壹臉茫然。
　　柳質清卻哦了壹聲，拋出壹個小暑錢給她，壹聲叮咚作響，最終輕輕懸停在她身前，柳質清說道：“以往是我失禮了。”
　　柳質清緩緩前行，“再前行千余步，即是玉瑩崖畔的那口竹筒泉。”
　　陳平安環顧四周，“聽說整座玉瑩崖，都給柳劍仙與春露圃買下了？”
　　柳質清點點頭，“五顆谷雨錢，五百年期限。如今已經過去兩百余年。”
　　陳平安轉頭說道：“仙子只管先行返回，到時候我自己去竹海，認得路了。”
　　那年輕女修點點頭，猶豫了半天，還是沒有開口說話，免得打攪了兩位貴客的雅興，打算回去與師父好好商量壹下，再決定收不收下這顆莫名其妙的小暑錢。乘坐春露圃專程重金聘請太真宮打造的符箓小舟，此舟樣式古樸雅致，並且路過靈氣稍稍充沛流溢之地，便會有文豪詩文、青詞寶誥在小舟壁上顯現出來，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歡的詞句，還可以隨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，然後能夠隨意放於扇面、書頁之中，文字經久不散，極具風雅古韻。
　　客人從符舟取字帶走壹事，春露圃從來樂見其成。
　　先前宋蘭樵就介紹過這樁事情，只是當時陳平安沒好意思下手，這會兒與柳質清同行，就沒客氣，擷取了兩句，“盛放在”折扇壹面上，總計十字：靈書藏洞天，長在玉京懸。
　　與柳質清在青石板小徑上，壹起並肩走向那口清泉，陳平安攤開扇面，輕輕晃蕩，那十個行書文字，便如水草輕輕蕩漾。
　　柳質清輕聲道：“到了”。
　　玉瑩崖畔有壹座茅草涼亭，稍遠處還有壹座唯有籬笆柵欄的茅屋。
　　涼亭內有茶具案幾，崖下有壹口清澈見底的清潭，水至清而無魚，水底唯有瑩瑩生輝的漂亮鵝卵石。
　　陳平安落座後，與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相對而坐，陳平安合攏折扇，笑道：“喝茶就算了，柳劍仙說說看，找我何事？”
　　柳質清笑道：“妳不喝，我還要喝的。”
　　柳質清壹手在案幾上畫“真火”二字，二字符箓金光流轉，很快兩字各自筆畫匯聚成壹線，變作兩條紅色火蛟，在案幾上盤旋纏繞，然後柳質清輕輕揮袖，如龍汲水，水潭中約莫數斤重的泉水飛往案幾之上，凝聚成球，然後將壹只青瓷茶杯放在壹旁，泉水沸騰開來，片刻之後，柳質清從茶罐中撚出幾粒茶葉，輕輕丟入茶杯，壹指輕彈，煮開的清泉沸水如岔出壹條纖細支流，潺潺而流，湧入青瓷茶杯當中，剛好七分滿。
　　柳質清舉杯緩緩飲茶。
　　陳平安說道：“給我也來壹杯。”
　　柳質清笑了笑，又撚起壹只茶杯在身前，給陳平安也倒了壹杯茶，輕輕壹推，滑到陳平安身前。
　　陳平安喝了壹口，點頭道：“柳劍仙是我見過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。”
　　第壹，自然還是陸臺。
　　柳質清微笑道：“有機會的話，陳公子可以帶那高人來我這玉瑩崖坐壹坐。”
　　陳平安放下茶杯，問道：“當初在金烏宮，柳劍仙雖未露面，卻應該有所洞察，為何不阻攔我那壹劍？”
　　柳質清嘆了口氣，放下了已經舉到嘴邊的茶杯，輕輕擱在桌上，“攔下了又如何？沒頭沒腦廝殺壹場？”
　　柳質清搖搖頭，“沒意思。在我躋身金丹之後，這麽多年來，靠著我柳質清這個名字，金烏宮劍修下山遊歷，多做了多少錯事？只可惜我這個人不擅長打理庶務，所以覺著金烏宮雷雲礙眼，瞧那師侄的道侶厭煩，看那晉樂之流的桀驁晚輩不喜，卻也只能假裝眼不見心不煩。”
　　陳平安點頭道：“有此迥異於金烏宮修士的心思，是柳劍仙能夠躋身金丹、高人壹等的道理所在，但也極有可能是柳劍仙破開金丹瓶頸、躋身元嬰的癥結所在，來此喝茶，可以解憂，但未必能夠真正裨益道行。”
　　柳質清聽聞此話，笑了笑，又端起那茶杯，喝了口茶，然後說道：“先前在寶相國黃風谷，妳應該見到我的出劍。在北俱蘆洲南方諸多金丹劍修當中，氣力不算小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想起黃風谷最後壹劍，劍光從天而降，正是柳質清此劍，傷及了黃袍老祖的根本，使得它在確定金烏宮劍修遠去之後，明知道寶相國高僧在旁，仍然想要飽餐壹頓，以人肉魂魄補給妖丹本元。
　　柳質清緩緩道：“但是劍有雙刃，就有了天大的麻煩，我出劍歷來追求‘劍出無回’宗旨，所以砥礪劍鋒、歷練道心壹事，境界低的時候，十分順遂，不高的時候，受益最大，可越到後來越麻煩，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不易見，元嬰之下的別家金丹修士，無論是不是劍修，只要聽聞我柳質清禦劍過境，便是那些惡貫滿盈的魔道中人，要麽躲得深，要麽幹脆擺出壹副引頸就戮的無賴架勢，我早先也就壹劍宰了兩位，其中壹位該死數次，第二位卻是可死可不死的，後來我便愈發覺得無聊，除了護送金烏宮晚輩下山練劍與來此飲茶兩事，幾乎不再離開山頭，這破境壹事，就越來越希望渺茫。”
　　這涉及了他人大道，陳平安便緘默無言，只是喝茶，這茶水水運薈萃，對於關鍵氣府壯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質清而言，這點靈氣，早已無足輕重，對於陳平安這位“下五境”修士而言，卻是每壹杯茶水就是壹場幹涸旱田的及時雨，多多益善。
　　柳質清正色問道：“所以我請妳喝茶，就是想問問妳先前在金烏宮山頭外，遞出那壹劍，是為何而出，如何而出，為何能夠如此……心劍皆無凝滯，請妳說壹說大道之外的可說之語，興許對我柳質清而言，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。哪怕只有壹絲明悟，對我現在的瓶頸來說，都是價值千金的天大收獲。”
　　陳平安舉起壹杯茶，笑問道：“如果我說了，讓妳了悟壹二，妳柳劍仙自己都說了是萬金不換的豐厚收獲，然後就用壹杯茶水打發我？”
　　柳質清微笑道：“妳開口揚言多喝壹杯茶，除了那點茶水靈氣之外，無非是想要看清我畫符、運氣的獨門手法，這算不算報答？”
　　陳平安搖頭道：“壹時半會兒，我可沒看懂壹位金丹瓶頸劍仙的畫符真意，而且事不過三，看不懂，就算了。”
　　柳質清大笑，擡起手，指了指壹旁的清潭和陡崖，道：“若是有所得，我便將還剩下三百年的玉瑩崖，轉贈給妳，如何？到時候妳是自己拿來待客煮茶，還是倒手租賃給春露圃或是任何人，都隨妳的喜好。”
　　陳平安清脆壹聲，打開折扇，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，“那就有勞柳劍仙再來壹杯茶水，咱們慢慢喝茶慢慢聊，做生意嘛，先確定了雙方人品，就萬事好商量了。”
　　柳質清會心壹笑，此後雙方，壹人以心湖漣漪言語，壹位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，開始“做買賣”。
　　壹炷香後，那人又伸手討要壹杯茶水，柳質清板著臉，“勞煩這位好人兄，有點誠意好不好？”
　　陳平安正色道：“句句是真，字字皆誠！”
　　柳質清大袖壹揮，“恕不遠送。”
　　陳平安想了想，壹手搖扇，另外壹只手掌壹掃而過，從那案幾上的符上沸水靈泉當中，抓取些許泉水，在自己身前點了兩滴泉水，然後以此作為兩端，畫出壹條直線，再以指尖輕輕壹點壹端，緩緩向右邊抹去，直至另外壹端才停下，“不去看大，只看壹時壹地壹些人，假設這條線便是柳劍仙所在的小天地，那麽柳劍仙是金烏宮土生土長的修士，心性在此端，而金烏宮風俗人情心性，有劍修心性在此，在此，也在此，不斷偏移，遠離妳之心性，更多的劍修，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宮主夫人，行事跋扈的劍修晉樂，還是在另外壹端，紮堆。而柳劍仙在金烏宮修行，便會覺得處處礙眼，只是妳境界夠高，輩分更高，護得住本心，但也止步於此了，因為柳劍仙壹心練劍，登高望遠，壹心欲要以地仙修士為自己磨劍洗劍，懶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雞毛蒜皮瑣碎事，覺得虛耗光陰，拖泥帶水，對也不對？”
　　柳質清輕輕點頭，正襟危坐，“確實如此。”
　　陳平安再次擡起手指，指向象征柳質清心性的那壹端，突然問道：“出劍壹事，為何舍近求遠？能夠勝人者，與自勝者，山下推崇前者，山上似乎是更加推崇後者吧？劍修殺力巨大，被譽為天下第壹，那麽還需不需要問心修心？劍修的那壹口飛劍，那壹把佩劍，與駕馭它們的主人，到底要不要物心兩事之上，皆要純粹無雜質？”
　　陳平安收起手，以折扇輕輕從左端壹直緩緩移動，指向最右端，“妳柳質清，能否以此軌跡出劍，直到劍心通明？”
　　柳質清陷入沈思。
　　陳平安突然又問道：“柳劍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，還是年幼年少時登山修道？”
　　柳質清凝視著那條線，輕聲道：“記事起就在金烏宮山上，追隨恩師修行，從來不理紅塵俗世。”
　　陳平安哀嘆壹聲，起身道：“那當我什麽都沒說，只能建議柳劍仙以後多下山，多遠遊了。”
　　柳質清擡起手，虛按兩下，“我雖然不諳庶務，但是對於人心壹事，不敢說看得透徹，還是有些了解的，所以妳少在這裏抖摟那些江湖伎倆，故意詐我，這座春露圃算是半賣白送給我柳質清的玉瑩崖，妳顯然是誌在必得，轉手壹賣，剩余三百年，別說三顆谷雨錢，翻壹番絕對不難，運作得當，十顆都有希望。”
　　那人果然趕緊坐回原地，笑道：“與聰明人做生意，就是痛快爽利。”
　　柳質清擡起頭，好奇問道：“妳對於錢財壹事，就這麽在意？何必如此？”
　　只見那白衣書生哀嘆壹聲，“可憐山澤野修，掙錢大不易啊。”
　　柳質清搖搖頭，懶得計較此人的胡說八道。
　　柳質清沈默片刻，開口道：“妳的意思，是想要將金烏宮的風俗人心，作為洗劍之地？”
　　那白衣書生微笑道：“壹樣米白樣人，壹句話千種意，柳劍仙天資聰慧，自己悟去。”
　　柳質清望向那條直線脈絡，自言自語道：“無論結果如何，最終我去不去以此洗劍，僅是這個念頭，就大有裨益。”
　　柳質清擡起頭，說道：“按照約定，這座玉瑩崖歸妳了。地契拿好，回頭我再去春露圃祖師言語壹聲。”
　　壹張本身就價值連城的金玉箋飄落在陳平安身前，雙方畫押，春露圃是壹個祖師堂玉璽的古篆春字，柳質清是壹個如劍的柳字，兩百年之後，字中猶有劍意蘊藉。
　　陳平安沒有立即收起那張最少價值六顆谷雨錢的地契，笑問道：“柳劍仙這般出手闊綽，我看那個念頭，其實是沒什麽裨益的，說不得還是壞事。我這人做買賣，向來公道，童叟無欺，更不敢坑害壹位殺力無窮的劍仙。還請柳劍仙收回地契，近期能夠讓我來此不掏錢喝茶就行。”
　　柳質清心思剔透，笑道：“離開玉瑩崖後，若是果真返回金烏宮，以種種人心洗劍，自然不會是這種心性手段了。所以地契只管拿走。”
　　陳平安想了想，以折扇在案幾那條橫線上，輕輕從上往下畫出壹條條豎線，“金烏宮宮主，那位大嶽山君之女的夫人，晉樂，那位勸說晉樂不要對我出劍的女修，各自出身，師道傳承，修行節點，下山歷練，盟友摯友，信奉至理，恩怨情仇……妳柳質清真有興趣知道？妳壹旦選擇洗劍，就需要直指本心，妳身為金丹瓶頸劍修的本命飛劍，壹身修為，師門輩分，反而才是妳最大的敵人，真能夠暫時拋開？妳柳質清如果半途而廢，無法壹鼓作氣走到另外壹端，只會有損本心，導致劍心蒙塵，劍意瑕疵。”
　　柳質清微笑道：“我可以確定妳不是壹位劍修了，其中修行之苦熬，消磨心誌之劫難，妳應該暫時還不太清楚。金烏宮洗劍，難在瑣碎事情多如牛毛，也難在人心叵測細微，但是歸根結底，與最早的煉化劍胚之難，務必纖毫不差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。我不過相當於再走壹趟當年最早的修行路，當初都可以，如今成了金丹劍修，又有很難？”
　　那位白衣書生搖頭微笑：“同壹件事，時過境遷，偏是兩種難。”
　　柳質清咀嚼壹番，微笑點頭道：“受教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笑道：“我故作高深，柳劍仙也真信？真不怕被我從仙家府邸帶山腳水溝裏去？”
　　柳質清站起身，“就不叨擾了，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此做客飲茶，主人依舊。”
　　在柳質清眼中，此處玉瑩崖，他已是客人。
　　陳平安看了眼案幾上的地契，再擡頭看了眼白衣少年，“金烏宮怎麽就有妳這麽壹位劍修？祖上積德嗎？”
　　柳質清笑道：“妳這話是難聽，不過我就當是好話了。說真的，非是我柳質清自誇，金烏宮前輩修士，早年口碑確實比如今要好許多。只可惜口碑換不來道行和家業，世事無奈，莫過於此。所以我很多時候，都認為那位師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，而並非真是什麽錯事。”
　　陳平安站起身，“我與妳再做壹樁買賣，如何？”
　　柳質清問道：“此話怎講？”
　　陳平安先問壹個問題，“春露圃修士，會不會窺探此地？”
　　柳質清指了指涼亭外的茅屋那邊，“當我的劍是擺設嗎？有些規矩，還是要講壹講的，例如我在此飲茶，就處處遵守春露圃的規矩，曾經在嘉木山脈，見到壹位我也想出劍的金烏宮仇家，便會視而不見。那麽禮尚往來，春露圃如果這點規矩都不講，我覺得這是請我出劍的取死之道。”
　　“如此最好。”
　　陳平安指了指自己，“妳不是糾結找不到壹塊磨劍石嗎？”
　　柳質清環顧四周，“就不怕玉瑩崖毀於壹旦？如今崖泉都是妳的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說道：“揀選壹處，畫地為牢，妳出劍我出拳，如何？”
　　柳質清笑道：“我怕妳死了。”
　　“求之不得。”
　　陳平安別好折扇，重復道：“求之不得。”
　　壹句話兩個意思。
　　————
　　辭春宴上，金烏宮劍仙柳質清未曾現身。
　　而住在那座驚蟄府邸的年輕劍仙，壹樣沒有露面。
　　這讓如今小道消息滿天飛的春露圃，人人遺憾。
　　柳質清不去說他，是北俱蘆洲東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壹，雖然才金丹境界，畢竟年輕，且是壹位劍修。
　　金烏宮劍修這塊金字招牌，在當年那位元嬰劍修的宮主兵解逝世之後，幾乎就是靠著柳質清壹人壹劍支撐起來的。
　　可是柳質清誰都不陌生，春露圃本土和外鄉修士，更多興趣還是在那個故事多多的年輕外鄉劍仙身上。
　　壹是壹劍劈開了金烏宮的護山雷雲，傳聞這是柳質清親口所說，做不得假，還邀請此人去往玉瑩崖飲茶。
　　二是根據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語，此人憑借先天劍胚，將體魄淬煉得極其強橫，不輸金身境武夫，壹拳就將那鐵艟府宗師供奉打落渡船，據說墜船之後只剩下半條命了，而鐵艟府小公子魏白對此並不否認，沒有任何藏掖，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這位年輕劍仙，與春露圃極有淵源，與他父親還有渡船宋蘭樵皆是舊識。
　　三是那位下榻於竹海驚蟄府的姓陳劍仙，每天都會在竹海和玉瑩崖往返壹趟，至於與柳質清關系如何，外界唯有猜測。
　　在此期間，春露圃祖師堂又有壹場秘密會議，商討之後，關於壹些虛而大的傳聞，不加拘束，任其流傳，但是開始有意無意幫忙遮掩那位年輕陳姓劍仙在春露圃的行蹤、真實相貌和先前那場渡船風波的具體過程，開始故布疑陣，在嘉木山脈各地，謠言四起，今天說是在谷雨府邸入住了，明天說是搬去了立春府，後天說是去了照夜草堂飲茶，使得許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沒能目睹那位劍仙的風姿。
　　辭春宴結束之後，更多渡船離開符水渡，修士紛紛打道回府，春露圃金丹修士宋蘭樵也在之後，重新登上已經往返壹趟骸骨灘的渡船。
　　但是在嘉木山脈的老槐街上，有個小店鋪，更換了掌櫃，悄無聲息開張了。
　　掌櫃是個年輕的青衫年輕人，腰掛朱紅酒壺，手持折扇，坐在壹張門口小竹椅上，也不怎麽吆喝生意，就是曬太陽，願者上鉤。
　　商貿繁華的老槐街寸土寸金，來往修士熙熙攘攘，巴掌大小的壹座鋪子，每年交給春露圃的租金都是壹大筆神仙錢。
　　這間懸掛“蚍蜉”匾額的小鋪子，裏邊放滿了雜七雜八的山上山下物件，不過壹件件在多寶格上擺放得井然有序，在店鋪櫃臺上擱有壹張宣紙裁剪成條的便簽，上書“恕不還價”四個大字，紙條頭腳以兩方印章作為鎮紙壓著。除此之外，每壹架多寶格還張貼有壹頁紙，紙上寫滿了所賣貨物的名稱、價格。
　　鋪子有內外之分，只是後邊鋪子房門緊閉，又有紙張張貼，“鎮店之寶，有緣者得”，字大如拳，若是有人願意細看，就會發現“有緣者得”的旁邊，又有四個蠅頭小楷好似旁註，“價高者得”。
　　畢竟是可以開在老槐街的鋪子，價實不好說，貨真還是有保證的。何況壹座新開的鋪子，按照常理來說，壹定會拿出些好東西來賺取眼光，老槐街幾座山門實力雄厚的老字號店鋪，都有壹兩件法寶作為壓店之寶，供人參觀，不用買，畢竟動輒十幾顆谷雨錢，有幾人掏得出來，其實就是幫店鋪攢個人氣。
　　而這座“蚍蜉”鋪子就比較寒酸了，除了那些標明來自骸骨灘的壹副副瑩白玉骨，還算有些稀罕，以及那些壁畫城的整套硬黃本神女圖，也屬不俗，可是總覺得缺了點讓人壹眼記住的真正仙家重寶，更多的，還算些零碎討巧的古玩，靈器都未必能算，而且……脂粉氣也太重了點，有足足兩架多寶格，都擺滿了仿佛豪閥女子的閨閣物件。
　　所以壹旬過後，店鋪客人幾乎都變成了聞訊趕來的女子，既有各個山頭的年輕女修，也有大觀王朝在內許多權貴門戶裏的女子，成群結隊，鶯鶯燕燕，聯袂而至，到了店鋪裏邊翻翻撿撿，遇見了有眼緣的物件，只需要往鋪子門口喊壹聲，若是詢問那年輕掌櫃的能不能便宜壹些，竹椅上那家夥便會擺擺手，不管女子們如何語氣嬌柔，軟磨硬纏，皆是無用，那年輕掌櫃只是雷打不動，絕不打折。
　　許多不缺金銀萬兩卻最煩“不能還價壹兩顆銅錢”的女子，便尤為失望惱火，就此賭氣離去。
　　但是那個年輕掌櫃至多就是笑言壹句歡迎客人再來，從不挽留，更改主意。
　　久而久之，這座小鋪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壞名聲。
　　不曾想壹天黃昏時分，唐青青帶著壹撥與照夜草堂關系較好的春露圃女修，鬧哄哄來到鋪子，人人都挑了壹件只有眼緣的物件，也不還價，放下壹顆顆神仙錢便走，而且只在老槐街逛了這家蚍蜉小鋪子，買完之後就不再逛街。在那之後，店鋪生意又變好了壹些，真正讓店鋪生意人滿為患的，還是那金烏宮比美人還要生得好看的柳劍仙竟然進了這家鋪子，砸了錢，不知為何，拽著壹副骸骨灘白骨走了壹路，這才離開老槐街。
　　這天店鋪掛起打烊的牌子，既無賬房先生也無夥計幫忙的年輕掌櫃，獨自壹人趴在櫃臺上，清點神仙錢，雪花錢堆積成山，小暑錢也有幾顆。
　　壹位頭別金簪的白衣少年跨過門檻，走入鋪子，看著那個財迷掌櫃，無奈小道：“我就想不明白了，妳至於這麽精明求財嗎？”
　　陳平安頭也不擡，“早跟妳柳大劍仙說過了，咱們這些無根浮萍的山澤野修，腦袋拴褲腰帶上掙錢，妳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會懂。”
　　柳質清搖搖頭，“我得走了，已經跟談老祖說過玉瑩崖壹事，但是我還是希望妳別轉手賣掉，最好都別租給別人，不然以後我就不來春露圃汲水煮茶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擡頭笑道：“那可是六顆谷雨錢，我又沒辦法在春露圃常駐，到時候蚍蜉鋪子還可以找個春露圃修士幫我打理，分賬而已，我還是可掙錢的，可玉瑩崖不賣還不租，我留著壹張地契做什麽？放著吃灰發黴啊，三百年後再作廢？”
　　柳質清嘆了口氣。
　　陳平安微笑道：“其實想要來春露圃煮茶還不簡單，妳給我三顆谷雨錢，以後三百年，妳隨便來，我離開之前，會與春露圃事先說好，到時候肯定沒人攔著妳。”
　　柳質清問道：“妳當我的谷雨錢是天上掉來的？”
　　陳平安揮揮手，“跟妳開玩笑呢，以後隨便煮茶。”
　　柳質清站著不動。
　　陳平安疑惑道：“咋了，難道我還要花錢請妳來喝茶？這就過分了吧？”
　　柳質清惱火道：“那幾百顆清潭水底的鵝卵石，怎麽壹顆不剩了？就值個兩三百顆雪花錢，妳這都貪？！”
　　陳平安壹拍桌子，“地契在手，整個玉瑩崖都是我的家業，我撿幾顆破石頭放兜裏，妳管得著？！”
　　柳質清無奈道：“那算我跟妳買那些鵝卵石，放回玉瑩崖下，如何？”
　　陳平安伸出壹只手掌，“五顆小暑錢，本店不打折！”
　　柳質清壹巴掌拍在櫃臺上，擡手後，桌上多出了五顆小暑錢，柳質清轉身就走，“我下次再來春露圃，如果水中少了壹顆鵝卵石，看我不砍死妳！”
　　陳平安壹根手指輕輕按住櫃臺，不然那麽多依次排列開來的雪花錢會亂了陣型。
　　又多出五顆小暑錢，有點煩。
　　太會做生意，也不太好啊。
　　陳平安覺得今天是個做生意的好日子，收起了所有神仙錢，繞出櫃臺，去門外摘了打烊的牌子，繼續坐在店門口的小竹椅上，只不過從曬日頭變成了納涼。
　　與柳質清切磋，自然是分勝負不分生死的那種，是為了掂量壹下金丹瓶頸劍修的飛劍，到底有多快。
　　三場切磋，柳質清從出力五分，到七分，最後到九分。
　　陳平安大致有數了。
　　不過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如今火氣這麽大，也不怪他。
　　畢竟恐怕柳質清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多泥土。
　　當然陳平安與柳質清的三次切磋，他各有壓境，也都不太好受。
　　第四場是不會有的。
　　不然雙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，沒有必要。
　　至於為何三場切磋之後，陳平安為何還留在春露圃，除了當壹回包袱齋掙點錢，為咫尺物騰出些位置來，他還要等待壹封回信。
　　先前通過春露圃劍房給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壹封密信，所謂密信，哪怕傳信飛劍被攔截下來，也都是壹些讓披麻宗少年龐蘭溪寄往龍泉郡的家常事。
　　所以什麽時候龍泉郡寄信到骸骨灘再到這座春露圃，只需要看那位談老祖何時現身就知道了。
　　這位管著春露圃數千人譜牒仙師、雜役子弟的元嬰老祖師，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陳平安面前，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，她定力再好，事務再多，也壹定坐不住，會走壹趟鋪子或是驚蟄府。
　　夜幕中，老槐街燈火輝煌。
　　蚍蜉鋪子又有些進賬。
　　在陳平安起身，打算關門了，之後只需祭出暫借而來的壹艘符箓小舟，就可以禦風返回竹海驚蟄府邸。
　　陳平安剛拿起小竹椅，就放下了，望向店鋪那邊，壹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婦人憑空出現，微笑而立。
　　陳平安跨過門檻，抱拳笑道：“拜見談夫人。”
　　這位春露圃主人，姓談，單名壹個陵字。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，皆是三字姓名，例如金丹宋蘭樵便是蘭字輩。
　　談陵沒有久留，只是壹番客套寒暄，將那披麻宗祖師堂劍匣交由陳平安後，她就笑著告辭離去。
　　春露圃的生意，已經不需要涉險求大了。
　　春露圃送出壹座老槐街小鋪子，以及隨後的壹艘錦上添花的符箓飛舟，火候剛好。
　　陳平安關上鋪子，在僻靜處乘坐符舟去往竹海府邸，在房間內打開劍匣，有飛劍兩柄，談陵春露圃也有收到壹封披麻宗的飛劍傳信，說這是木衣山祖師堂給陳公子的饋贈回禮，劍匣所藏兩把傳信飛劍，可往返十萬裏，元嬰難截。
　　陳平安對於劍匣壹物並不陌生，自己就有，書簡湖那只，路程不長，品相遠遠不如這只。
　　坐在屋內，打開壹封信，壹看字跡，陳平安會心壹笑。
　　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，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幾千字，壹本正經告訴師父她在學塾的求學生涯，風雨無阻，寒窗苦讀，壹絲不茍，老夫子們差點感動得老淚縱橫……
　　壹些真正涉及機密的事務，應該是崔東山親自擔任了刀筆吏。
　　例如周米粒壹事，信上隱晦寫了壹句“學生已了然，有事也無事了”。
　　陳平安反復看了幾遍。
　　嗯，裴錢的字寫得愈發工整了，應該是真的沒有抄書偷懶。
　　至於什麽“師父，我那瘋魔劍法已經爐火純青，師父這都不回家瞅壹眼，那就很遺憾了”、“我給鋪子掙了小山壹般的銀子，師父妳快回家看壹看，萬壹銀子長腳跑路我可攔不住”、“師父我雖然麾下陣亡了數十位將士，但是我又收了左右兩大護法，騎龍巷這兒家家戶戶路不拾遺”、“師父妳放壹百個壹萬個心，矮冬瓜在鋪子這邊聽話得很，就是飯桶壹個，掙錢又不太行，我得掏出私房錢幫她墊著夥食費呢，我如今學成了絕世劍術、刀法和拳法，便是有人欺負我，我也不與他們計較，但是矮冬瓜我壹定會好好保護她的，因為他是師父說的弱者嘛，我已經不是了哩……”
　　陳平安笑著收起這封家書，輕輕折疊起來，緩緩收入方寸物當中。
　　陳平安如今早已脫掉那金醴、雪花兩件法袍，唯有壹襲青衫懸酒壺。
　　起身來到廊道上，眺望院墻高處的遠方，竹海繁密，人間顏色青翠欲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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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崔東山風塵仆仆趕回龍泉郡後。
　　在騎龍巷鋪子那邊吃了頓晚飯，飯桌上主位始終空著，崔東山想要去坐，與裴錢打鬧了半天，才只能坐在裴錢對面，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錢身邊，石柔只要落座，從來只是坐在背對大門的長凳上，而且她也根本無需進食，以往是陪著裴錢聊天，今天是不敢不來。
　　壹頓飯，石柔就是湊個數，象征性動了幾筷子，其余三個，狼吞虎咽，風卷雲湧，尤其是周米粒，下筷如飛。
　　在那之後，崔東山就離開了騎龍巷鋪子，說是去落魄山蹭點酒喝。
　　裴錢也不管他，在院子裏邊練習了壹套瘋魔劍法，周米粒在壹旁使勁鼓掌。
　　崔東山沒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樓，而是出現在山腳那邊，如今有了棟像樣的宅邸，院子裏邊，魏檗，朱斂，還有那個看門的佝僂漢子，正在下棋，魏檗與朱斂對弈，鄭大風在旁邊嗑瓜子，指點江山。
　　崔東山坐在墻頭上，看了半天，忍不住罵道：“三個臭棋簍子湊壹堆，辣瞎我眼睛！”
　　崔東山飄落過去，只是等他壹屁股坐下，魏檗和朱斂就各自撚起棋子放回棋罐，崔東山伸出雙手，“別啊，稚子下棋，別有風趣的。”
　　鄭大風開始趕人。
　　魏檗是直接返回了披雲山。
　　朱斂和崔東山壹起登山。
　　崔東山雙袖揮動如老母雞振翅，撲騰撲騰，三兩臺階往上飛壹次。
　　崔東山隨口問道：“那姜尚真來過落魄山了？”
　　朱斂笑道：“妳說那周肥兄弟啊，來過了，說要以元嬰境的身份，當個咱們落魄山的供奉。”
　　崔東山冷笑道：“妳答應了？”
　　朱斂雙手負後，笑瞇瞇轉頭道：“妳猜？”
　　崔東山大袖不停，“呦，朱斂，長進了啊？”
　　朱斂笑道：“別打臉。其余，隨便。”
　　崔東山懸停空中，離地不過壹尺，斜眼朱斂，“姜尚真不簡單，荀淵更不簡單。”
　　朱斂微笑道：“所以我拒絕了嘛。這家夥馬屁功夫不行，還需要好好修行，暫時入不得我落魄山。周肥兄弟也覺得是這麽個理兒，說是回去好好鉆研，下次再來向我討教壹番。”
　　崔東山這才壹個落地，繼續拍打兩只雪白“翅膀”，向上緩緩飛去，“那個玉璞境劍修酈采？”
　　朱斂哦了壹聲，“周肥兄弟才情極好，只是我覺得事事差了那麽點意思，大概這就是美中不足了，馬屁是如此，對付女子，也是如此，那酈采受不了大風兄弟的眼神，想要出劍，我是攔不住，所以被竹樓那位，遞出了……半拳。加上周肥兄弟好說歹說，總算勸阻了下來。”
　　崔東山臉色陰沈。
　　如今他負責南邊事宜，北邊事，他還真不太清楚。
　　朱斂笑道：“家大業大了，迎來送往，三教九流各有脾氣，是常有的事情。”
　　崔東山嗤笑道：“還不是怪妳本事不高，拳法不精？”
　　朱斂無奈道：“我這是撒尿拉屎的時候都在狠狠憋著拳意呢，還要我如何？”
　　崔東山雙腳落地，開始行走上山，隨口道：“盧白象已經開始打江山收地盤了。”
　　朱斂雙手負後，彎腰登山，嬉皮笑臉道：“與魏羨壹個德行，狼行千裏吃肉，狗走萬裏還是吃屎。”
　　崔東山突然停下腳步，“我就不上山了，妳與魏檗說壹聲，讓他飛劍傳訊那個披麻宗木衣山，詢問那個那個高承的生辰八字，家鄉，族譜，祖墳所在，什麽都可以，反正知道什麽就抖摟什麽，多多益善，如果整座披麻宗半點用處沒有，也無所謂。不過還是讓魏檗最後跟披麻宗說壹句肺腑之言，天底下沒有這麽躺著賺大錢的好事了。”
　　朱斂問道：“先前魏檗就在妳跟前，怎麽不說？”
　　崔東山笑道：“妳去說，就是妳欠人情。”
　　朱斂點點頭，“有道理。”
　　崔東山不再登山，化虹返回小鎮。
　　如今阮鐵匠不在龍泉郡，來去自由。
　　崔東山在夜色中去了壹趟戒備森嚴的老瓷山，背了壹大麻袋離去。
　　然後他在壹棟當年待過的祖宅那邊，住了幾天，每天不知道搗鼓什麽。
　　就算裴錢去了，崔東山也沒開門。
　　裴錢就帶著周米粒打算上屋揭瓦，爬上去後，結果發現原來有壹口天井，只可惜低頭望去，霧蒙蒙的，什麽都瞅不見。
　　裴錢只得帶著周米粒返回騎龍巷。
　　這天崔東山大搖大擺來到鋪子那邊，剛好碰到臺階上飛奔下來的裴錢和周米粒。
　　到了院子，裴錢壹邊聯系瘋魔劍法，壹邊問道：“今兒又有人打算欺負矮冬瓜了，咋個辦？”
　　崔東山笑道：“能躲就躲嘛，還能如何，說又說不通，難不成壹棍子打死他們？”
　　裴錢停下手中行山杖，周米粒趕緊搬來小板凳上，裴錢坐下後，周米粒就蹲在壹旁，上下牙齒輕輕打架，鬧著玩。
　　裴錢橫放行山杖，皺眉道：“教書的老夫子們怎麽回事啊，就只教書上壹個字壹個字的道理嗎？背書誰不會啊……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裴錢壹擡下巴，“右護法！該妳出馬了。”
　　周米粒心有靈犀，幫著大師姐說出剩余的話語：“有嘛用！”
　　崔東山笑道：“見人處處不不眼，自然是自己過得事事不如意，過得事事不如意，自然見人處處不順眼。”
　　裴錢大怒，“說我？”
　　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，身體後仰，擡起雙腳，輕輕搖晃，倒也不倒，“怎麽可能是說妳，我是解釋為何先前要妳們躲開這些人，千萬別靠近他們，就跟水鬼似的，會拖人下水的。”
　　在那兒蕩秋千的崔東山，擡起壹只手，佯裝手持折扇，輕輕晃動手腕。
　　裴錢問道：“這喜歡扇扇子，幹嘛送給我師父？”
　　崔東山動作不停，“我扇子有壹大堆，只是最喜歡的那把，送給了先生罷了。”
　　裴錢小聲問道：“妳在那棟宅子裏邊做啥？該不會是偷東西搬東西吧？”
　　崔東山閉眼睡覺。
　　裴錢打了個手勢，帶著周米粒壹左壹右，躡手躡腳來到橫躺著卻不摔倒的崔東山身邊蹲下。
　　周米粒伸出壹只手掌擋在嘴巴，“大師姐，真睡著啦。”
　　裴錢翻了個白眼，想了想，大手壹揮，示意跟她壹起回屋子抄書去。
　　在那之後，崔東山悄然離開了騎龍巷和龍泉郡，但是裴錢卻有些奇怪，龍尾溪陳氏開設的龍泉郡小鎮學塾，壹向深居簡出的老夫子們，竟然開始走訪蒙童家中，大街小巷，家家戶戶都不許落下，比如她所在的騎龍巷鋪子就壹樣來了位老夫子，與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沒的，最後還吃了頓飯來著，不但如此，原本只在學塾傳授道德學問、講解聖人書籍的教書先生們，還會去幫著下地幹活、上山砍柴、帶著學生們壹起去往龍窯遊覽之類的，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徑，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幾句，該如何還是如何，不久之後，這座學塾悄悄辭去了幾位夫子，又來了幾位新面孔的先生。
　　壹位壹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，早已遠離大驪，這天在山林溪澗旁掬水月在手，低頭看了眼手中月，喝了口水，微笑道：“留不住月，卻可飲水。”
　　然後他壹抖袖，從雪白大袖當中，摔出壹個尺余高的小瓷人，身體四肢猶有無數裂縫，而且尚未“開臉”，相較於當年那個出現在老宅的瓷人少年，無非是還差了許多道工序而已，手法其實是更加嫻熟了。
　　崔東山轉頭望去，伸出手去，輕輕撫摸瓷人的小腦袋，微笑道：“對不對啊，高老弟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