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章 好說話

　　煎藥是壹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致活，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，沈侵其中，少年身上散發出壹種莫名其妙的快樂。
　　不過黑衣少女不是個耐心好的，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，少女對什麽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，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，獨自遊歷四方，很粗糙地活著，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，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，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多了去，風裏來雨裏去，原本再精致講究的人，也會變得很不講究。
　　少女問道：“妳的左手沒事情？”
　　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，正用雙手端來壹碗藥，在少女接手後，笑道：“沒事，我回巷子之前，找了些草藥搗爛，給傷口敷上了，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的跌打割傷，都用這個，百試百靈，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壹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，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，要不然寧姑娘妳走南闖北，說不定用得著，妳要是想要，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，跟他求壹求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，也沒見著那位老人，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。”
　　少女喝藥的時候，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，微微皺了壹下，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藥湯，將瓷碗還給壹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後，嘀咕道：“爛好人，難怪窮得叮當響，活該被人欺負。”
　　不等少年反應過來，少女又添加了壹句，“別介意，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。”
　　少女大概不知道，後邊這句話更傷人。
　　陳平安欲言又止。
　　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藥湯殘漬，然後端正坐姿，壹本正經道：“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，也就是妳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，雖然有心幫妳收尾，好讓妳今後性命無憂，但是妳要知道，人力終有窮盡之時，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。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，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，怕就怕他之後管不著妳的生死，我寧姚為人處世，滴水之恩，也會湧泉相報，瞪我壹眼，就要睚眥必報！”
　　人力有盡時，湧泉相報，睚眥必報，泥菩薩過河……
　　此時少女的內心，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，聽聽，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？
　　只可惜陳平安隔壁，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，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，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誌，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“吾善養浩然氣”。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，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，並不陌生，即便有些晦澀詞語，通過上下文來解析，也能猜個**不離十。
　　少女死死盯著陳平安，試圖從少年臉上尋找出震驚、仰慕和疑惑，可陳平安偏偏是壹臉“我聽明白了，姑娘妳接著說”的欠揍表情。
　　少女很是灰心喪氣，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，鋒芒銳減，沒好氣道：“比如妳救了我壹命，我事後自會幫妳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，或是書簡湖的劉誌茂，但是妳想要兩個都殺的話，永絕後患，就得破財消災，因為咱倆壹場萍水相逢，可沒那麽深厚的情分，所以妳需要用壹袋子金精銅錢，作為報酬。”
　　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，“比如這袋，我就很喜歡，其它兩袋子供養錢、壓勝錢的銅錢樣式，不好看，鑄文也不討喜。”
　　接下來少女微微揚起下巴，“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，妳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，我就幫妳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。當然，如果我早早死在劉誌茂手裏，壹切休提，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，武道九境，才剛剛躋身第六境，作為純粹武夫的體魄堅韌程度，還不成大氣候，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，十五層境界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裏的龍門境，丹室之內，我有六幅圖案，尚未成功畫龍點睛，也未讓天女飛天……”
　　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，壹頭霧水。
　　少女頓時有些惱羞成怒，境界低下，壹直被她引以為恥，陳平安這種“姑娘妳再給我解釋解釋”的癡呆模樣，無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傷心處。
　　看到少女陰沈的臉色，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，趕緊轉移話題，“為何姑娘妳先前傷得那麽重，現在就像痊愈大半了？”
　　少女眉目低斂些許，雙手環胸，嗓音沙啞道：“當時的確是快死了，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，我就要……反正我欠了妳壹個天大人情，我更不該趁火打劫，讓妳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。我寧姚的壹條性命，哪裏是劉誌茂之流可以媲美的，所以是我不對，妳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說，等我離開小鎮之後，我會盡力而為，爭取幫妳解決那些後顧之憂，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頭，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，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……換命。”
　　大概是少女的低頭認錯，太過稀罕難得，所以她心情極其失落。
　　陳平安問道：“供養錢是哪袋子？”
　　少女指了指其中壹只金黃繡袋。
　　陳平安從裏頭拿出三枚銅錢，握在手心後，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，笑道：“這些，送給妳了。”
　　少女目瞪口呆，久久回神後，問道：“陳平安，妳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？”
　　陳平安無奈道：“沒有，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，經常被牛尾巴甩過。”
　　少女驀然勃然大怒，壹拍桌子，質問道：“妳是不是喜歡我？！”
　　陳平安呆若木雞。
　　少女咧嘴壹笑，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：“眼光不錯！”
　　然後她彎曲大拇指，指向了自己，神采奕奕道：“但是我可不會答應，我寧姚喜歡的男人，壹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，全天下！最厲害！大劍仙！什麽道祖佛陀，什麽儒家至聖，在他壹劍之前，也要低頭，都要讓路！”
　　陳平安漲紅了臉，撓撓頭道：“寧姑娘妳誤會了，我沒喜歡妳啊……”
　　少女壹挑眉毛，想了想，她身體前傾，瞇起壹眼，擡起壹手，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余距離，心虛問道：“這麽點喜歡，也沒有？”
　　陳平安斬釘截鐵，語氣堅定道：“沒有！寧姑娘妳放心！”
　　少女收回手，重重嘆了口氣，憐憫道：“陳平安啊，妳以後就算僥幸娶了媳婦，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。”
　　陳平安坐在桌對面，開心笑道：“只要她人好就行。”
　　少女對此不置可否。
　　混吃等死，小富即安，飛黃騰達，就像她娘親所說的，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，未必有高下之分。
　　只不過她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，命裏無時莫強求，不強求，並不意味著壹點都不求，求還是要求壹下的，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，則是另外壹回事。
　　當然這些話，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。
　　陳平安隨口問道：“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？”
　　少女沒有任何藏藏掖掖，回答道：“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，加上壹個人情，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，不過我跟那些人不壹樣，我不求什麽機緣氣數，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壹把劍，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，至於鋒利不鋒利，能否承載海量劍氣，是很其次的事情。”
　　陳平安疑惑道：“鑄劍？”
　　少女說道：“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，他在妳們這兒名聲很大，還有個‘鐵打不動’的規矩，每三十年只鑄壹把劍，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，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，我去碰碰運氣，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。實在不行的話，我也沒轍，就當自己運氣不好。”
　　陳平安笑道：“好人有好報。”
　　少女有氣無力道：“沒轍。”
　　她瞥了眼少年，“妳左手不疼？”
　　陳平安楞了楞，“疼啊。”
　　她懷疑道：“那妳怎麽看著不像啊。”
　　陳平安天經地義道：“我就算滿地打滾，大喊大叫，也不會就不疼了啊。”
　　少女壹拍額頭，“真沒轍了。跟我爹壹個德行，不過妳本事比他差遠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，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。
　　少女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，“我不要。”
　　陳平安收回視線，輕聲道：“寧姑娘，妳有沒有想過，我留著它們，不壹定是好事情。見過齊先生之後，我更加確定這點。”
　　少女決定壹件事情後，就再不會更改了，搖頭道：“那就是妳的事情了，跟我無關。我想好了，報答救命之恩壹事，我以後壹定會償還，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，要對得起‘寧姚’這個名字！但是妳在這些年，壹定要好好的，別壹不留神就死了。妳只要熬過這段時間……”
　　壹直很好說話的少年，第壹次主動打斷少女的言語，“救妳的是陸道長，寧姑娘，所以妳不用覺得虧欠什麽，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，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，否則我根本就不會開門。”
　　少女冷哼道：“那是妳的事情！”
　　少年笑著重復她的話：“那是妳的事情。”
　　大眼瞪小眼。
　　少女竟然率先敗下陣來，自顧自頭疼道：“假如妳喜歡我，可我真的不能答應妳啊。”
　　陳平安雙手抱住頭。
　　攤上這麽個壹根筋的奇怪姑娘，他也沒轍啊。
　　此時有人從院墻爬入院子，會這麽做的人不作他想，肯定是劉羨陽，他小跑到門檻後，正要扯開嗓子，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，壹個字也說不出口。
　　陳平安趕緊起身，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：“我這兩天能不能去妳那邊住，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裏。”
　　劉羨陽壹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，如蒼蠅搓爪壹般，搓手殷勤道：“姑娘，我家宅子大，物件也齊全，姑娘不嫌棄的話，去我家住，如何？”
　　背對兩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：“嫌棄。”
　　劉羨陽齜牙咧嘴，看著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，不死心道：“姑娘，妳是不曉得，之前就有兩夥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，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，我都沒答應，倒黴催的，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。我見姑娘妳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，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妳，但是讓姑娘過過眼，開開眼界，肯定沒問題啊！”
　　寧姚依然冷漠道：“不需要。”
　　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，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後，兩眼放光道：“姑娘妳別這麽見外，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，姑娘妳去我大宅子後，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，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。”
　　寧姚板著臉回答道：“好意心領，人壹邊涼快去！”
　　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，起身道：“得嘞，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，了解了解。”
　　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，用手肘頂了壹下少年，“咋回事？”
　　陳平安為難道：“壹時半會說不清楚。妳就說我能不能去妳那邊住？”
　　劉羨陽白眼道：“這有啥能不能的，但是妳得答應我，幫我盯著稚圭，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，到時候妳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！”
　　陳平安毫不猶豫道：“別想！”
　　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，語重心長道：“就當妳答應了。”
　　屋內黑衣少女突然轉頭說道：“妳知不知道自己是壹個天生的劍胚子？買瓷人之所以在妳九歲的時候，沒有帶妳出去，應該是想讓妳在這裏汲取更多的靈氣。這個選擇，是對的。所以妳在阮師傅那邊，壹定要抓住機會，讓他收妳為徒，記住，最少是入室弟子，最好是嫡傳門生。至於關門弟子，不用奢望，妳的根骨天資，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。”
　　劉羨陽笑著使勁點頭，嘴上說著好的好的，然後回頭望向陳平安，指了指屋裏少女，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。
　　陳平安說道：“她說的是實話，妳別不當真。”
　　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，沈默下來，低聲道：“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，廊橋兩撥人，妳猜是誰領頭帶路的？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！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，我又沒掉錢眼裏去，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，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壹代代留下的老物件，我要賣了，以後在夢裏夢著我爺爺，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！”
　　陳平安聽到這壹切後如臨大敵，“妳要小心，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，不好惹！”
　　少年轉頭問道：“寧姑娘，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？”
　　黑衣少女點頭道：“老人和女娃娃，來自正陽山，算是妳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，老人非人……總之，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，要厲害百倍。婦人和他兒子，也不簡單，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，當然不是壹般有錢的有錢人了。那個婦人城府很深，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，所以我勸妳朋友，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，就等於有壹張保命符傍身，在小鎮上，靠山再高，背景再厚，也還沒有人敢跟壹位聖人掰手腕。”
　　陳平安又問劉羨陽，“妳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？”
　　劉羨陽有些糾結，吞吞吐吐道：“這不當時第壹天去當學徒幫工，阮師傅看我的眼神，就跟姚老頭那會兒差不多，估計是觀察我壹段時間再做決定，要不要收徒弟吧。只是……”
　　陳平安狠狠瞪眼。
　　劉羨陽訕笑道：“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兒，特別能吃，把我給震驚到了，於是就稍稍玩笑了幾句，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，掄起錘頭來，那叫壹個生猛霸道，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，我哪裏想得到她這麽開不起玩笑，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，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，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，認徒弟保準沒影了，不過反正我也沒想著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，伺候過姚老頭壹個怪脾氣的，就夠咱們受的了，我這不就想著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……”
　　陳平安擡頭，黑著臉。
　　個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，低著頭，不敢正視少年。
　　這壹幕場景，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。
　　這也是少女第壹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。
　　陳平安低聲問道：“妳經過老槐樹那邊的事情，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壹些槐葉？”
　　劉羨陽搖頭道：“沒有啊，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，跟我說了些晦氣話，我差點把他的攤子都砸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臉色微變，眉頭緊皺，轉頭望向屋內，問道：“寧姑娘，作為交換，三袋子金精銅錢，行不行？還有就是，會不會讓妳有大麻煩，這壹點，請妳務必事先說清楚。”
　　黑衣少女仔細想了想，“麻煩不小，但問題不大。不過這兩天壹定要小心，讓妳朋友別滿大街亂竄，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。”
　　她又說道：“兩撥人，兩袋錢。讓阮師傅認徒壹事，又壹袋錢。總之做成幾件事，我收幾袋錢。放心，我既然答應下來，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跑進屋子，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，火速推給少女，“收下吧。”
　　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，沒有拒絕，收起兩袋子銅錢後，皮笑肉不笑道：“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裏摟錢的人，還有妳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？”
　　少年這壹次沒有反駁，點頭笑道：“錢是很重要，很重要很重要。”
　　壹直被蒙在鼓裏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：“陳平安，妳瘋了吧，為啥把錢給她？整整兩袋子銅錢，夠妳花多久了？”
　　陳平安沒好氣道：“我的錢，妳管得著？”
　　劉羨陽理直氣壯道：“妳的錢，不就是我的錢嗎？妳想啊，我要是跟妳借錢，妳有臉皮催債要我還？”
　　陳平安不說話，陷入沈思。
　　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，不合時宜，閉嘴不言。
　　壹時間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沈重。
　　陳平安開口問道：“寧姑娘，妳真的不會因此……”
　　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，點頭道：“沒問題！”
　　之後她實在忍不住，說道：“婆婆媽媽，妳煩不煩？妳還說妳不是爛好人？”
　　陳平安笑了笑。
　　劉羨陽想了想，沒有說話。
　　高大少年最後把話藏在肚子裏，心想姑娘妳大概是沒見過這家夥的另外壹面吧。
　　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，可壹旦不好說話，陳平安真的會很不好說話。
　　他劉羨陽見過。
　　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