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壹章 傷心

　　人間大勢，其實多是山上決定。
　　遠離飛鷹堡的天上。
　　雙方對峙。
　　他們的勝負，幾乎決定了壹座飛鷹堡的生死存亡。
　　三把本命飛劍加上兩個年輕人，又有縛妖索和五彩腰帶纏身。
　　高冠老人可謂身陷重圍，並非對方人多勢眾，而是僅僅是被對方用層出不窮的法寶耗死堆死的。
　　面對兩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怪物，高冠老人仿佛自知必死，神色悵然，充滿了無奈，緩緩道：“若非如此，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壹劍的時候，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，再以殘留陰神炸死妳，畢竟老夫早年巔峰，是摸著元嬰門檻的大金丹修士，哪怕妳躲得過，也絕對不會好受，說不得這副漂亮皮囊，就要沒了。”
　　陸臺點點頭，並不否認。
　　眼角余光則壹直盯著高冠老人的兩條胳膊，那才是真正禁錮住老人的殺手鐧。
　　老人何等老辣，低頭望去，嘖嘖道：“都是好東西啊。”
　　老人環顧四周，有些落寞，“當初若非太平山壹位老祖的高徒，覬覦我的五嶽冠，我卻不願雙手奉上，哪裏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，他索要無果，便私通散修，出錢請他們大開殺戒，殺得我親朋好友壹個不剩……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老人嘿嘿而笑，“老夫也不是吃素的，便找機會宰了他們兩個龍門境修士，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，與妳們兩人差不多，運氣好的話，有望躋身元嬰境，金丹境是板上釘釘的。所以太平山便氣瘋了，再顧不得什麽風度不風度，明面上是壹位年輕金丹與我捉對廝殺，最終殺得我境界大跌，事實如何？哈哈，好壹個太平山，那年輕金丹背後可杵著壹位元嬰地仙呢，為的就是要我給那年輕金丹餵招，既得了打殺壹位老金丹的聲望，又得了穩固境界的實在好處，美其名曰物盡其用，妳們說這些個名門正派，厲害不厲害？”
　　陸臺視線越過蒲團老人，望向遠方的陳平安。
　　他能與陳平安心湖說話，並且保證不被所有中五境修士竊聽，陳平安卻無法回答，江湖武人凝音成線的手段，市井百姓覺得神奇，可在山上修士看來，實在是最下乘的拙劣手法，因此陸臺想要知道陳平安的決定，雙方只能眼神交流。
　　明知道兩個年輕人在“眉來眼去”，可謂梟雄末路的高冠老人，沒有理睬這些，艱難擡臂，伸出壹根手指，輕彈從心口透出的鋒銳劍尖，這個英雄氣概的動作，使得老人嘔血不已，只是老者神色自若，“如果沒有認錯，應該是那名沈香國第壹劍客，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佩劍吧，本來就算半件山上法寶，吃掉老夫的心頭血後，總算是百尺竿頭更進壹步，坐實了法寶稱號。”
　　高冠老人哈哈大笑，轉頭望向那個踩在飛劍之上的金袍少年，伸出三根手指，“小子，真是有錢啊。妳背後所負的那把長劍，雖然不知道為何從頭到尾都沒出鞘，該不會還是壹樣法寶吧？”
　　陳平安無動於衷，壹言不發。
　　高冠老人收回視線，望向天空，深呼吸壹口氣，天上大風，吹拂得狼狽老人雙袖獵獵作響，
　　“我這壹身物件，妳們兩個小兔崽子，壞我大道，就別做夢拿到手了！”
　　老人驀然放聲大笑道：“我這壹死，也算值得了，心口長劍，雙手彩帶和縛妖索，再加上頭頂五嶽冠，屁股底下的蒲團，能夠有五件法寶壹起殉葬，元嬰地仙還差不多！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飛劍，上五境的山巔仙人，也不過如此吧？”
　　老人身軀開始腐化，壹點點灰燼從身上簌簌而落，但是丹田處卻綻放出壹團刺眼的光彩，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。
　　幾乎同時，初壹十五和麥芒，全部疾速撤退，遠離那位要自爆丹田的龍門境修士。
　　以及那把飽飲老者心頭精血的長劍癡心，也隨後被陳平安以劍師馭劍術，從心口處拔出，只是拔出之前，不忘狠狠壹攪，將老人心口完全搗爛，顯而易見，就算是冒著長劍被炸裂的風險，陳平安也要確保老人的必死無疑。
　　老人低下眉眼，隨著那根對陸臺而言至關重要的五彩腰帶，離開手臂，高冠老人頓時覺得渾身壹輕，再無須龍遊淺灘被蝦戲，老人瞇起眼眸，只等另外壹條胳膊上的縛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。
　　但是老人呆若木雞。
　　那條品相極高的金色縛妖索非但沒有離去，反而愈發綁縛住他的胳膊，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。
　　老人直到這壹刻，機關算盡，到頭來仍是被束手束腳，才徹底爆發出壓抑心底的陰鷙暴戾，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。
　　這份情難自禁的惶恐不安，半點不輸當年被那位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。
　　什麽元嬰地仙厚顏無恥的保駕護航，迫使老人給太平山的那位金丹餵招，自然是高冠老者的信口雌黃。
　　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願意慷慨赴死，在縛妖索和彩帶松開之後，他就可以分出壹縷精粹陰神，舍了肉身和修為，徹底遠去，雖然傷及大道根本，可總好過命喪當初，回頭去市井找壹棵修道好苗子，言語蠱惑，隨口編織壹個淒慘壯烈的故事，之後兢兢業業幫其修行，然後再伺機奪舍便是。
　　不管了，顧不得太多！
　　哪怕手臂上還纏繞有縛妖索，再不金蟬脫殼，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。
　　高冠老人的丹室氣海壹同炸開，蒲團徹底毀壞，那頂五嶽冠被壹彈而開，向身後的金袍少年飛去。
　　壹時間，天上罡風絮亂，向四面八方炸開，靈氣驟然崩碎，如鑄劍室的壯漢打鐵，星火四濺。
　　由於陸臺是練氣士，更加難熬，哪怕已經隔著五十丈遠，仍是壹退再退，即便形勢嚴峻，陸臺仍是竭力以心聲告知陳平安，選擇壹個能夠保證自身安全的位置上，以此作為契機，淬煉武夫體魄神魂，大有裨益。
　　隔著那團絮亂氣象，陸臺看不清楚陳平安的動作，但是相信以陳平安的謹小慎微，會做壹個安全之策。
　　不知不覺，陸臺早已將武道四境的陳平安當做了同道中人，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擇之中，願意信賴甚至是壹定程度上依賴陳平安。
　　對於山上追求自身不朽的練氣士、尤其是有望證道的天之驕子而言，殊為不易。
　　高冠老者已經不再奢望盡善盡美，雖然敏銳察覺到幾處地方的飛劍隱匿遊曳，借著丹室轟然炸開、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間，高冠老者的壹縷精粹陰魂瞅準壹個間隙，果斷往更高處壹閃而逝。
　　雖然陰魂之上，始終有壹縷金色絲繩緊緊纏繞，可是在這份驚天泣鬼神的動蕩之中，可以忽略不計。
　　不曾想那金袍少年雖然沒有中計，沒有伸手去接住那頂五嶽冠，而是由著它往大地墜去，壹點時間都沒有耽擱，但是高冠老人的陰魂信心十足，踩著那把誇張飛劍，金袍少年也追不上自己，除非是壹邊禦劍，壹邊使用方寸符，並且前提是找準自己的逃遁方位，三者缺壹不可。
　　尤其是這個機會，稍縱即逝，因為縛妖索很快就要被陰魂掙脫，先前丹室和氣海壹同自爆，縛妖索上邊的靈氣所剩無幾，再難牢牢約束住陰魂了。
　　要不然為何說山上修士，最怕“萬壹”二字？
　　天上，金袍少年陳平安，接連使出兩次方寸符，壹次離開了飛劍針尖，第二次更是憑空來到那縷精粹陰魂之後，第壹次拔出了那把劍氣長城老大劍仙暫借的“長氣”，陳平安心無旁騖，腦海之中，全是破敗寺廟齊先生面對粉色道袍柳赤誠的那壹劍。
　　壹劍斬下！
　　可憐陰魂如同壹葉殘破浮萍，被劍氣洪水迅猛沖刷而過。
　　人間再無此人半點痕跡。
　　壹劍功成之後，陳平安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淒慘地步，持“長氣”劍的整條胳膊都已經變成白骨，以至於五指都握不住那把“長氣”劍，長劍墜向大地，不但如此，陳平安整個人頹然也砸向地面。
　　初壹十五充滿焦急，在下墜的身形四周飛旋，卻不知所措。
　　好在手腳皆有蓮花符箓生發綻放的陸臺，在半空截下陳平安，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飛劍針尖之上，陸臺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。
　　陸臺看著模樣淒慘的陳平安，既是心疼，又有怒氣，“陳平安，妳也太莽撞了！還要不要命了，由著他逃走又如何，壹縷陰魂而已，想要復出，最少也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事情了，到時候妳我還會怕了他？！”
　　陳平安歪頭吐出壹口血水，還有心情順著視線望去很久，看得陸臺哭笑不得。
　　陳平安收回視線，轉頭望向那位老修士身死道消的高空戰場，並沒有什麽誌得意滿的表情，“我是在殺人。”
　　陸臺趕緊掏出壹只瓷瓶，倒出芬芳且濃稠的膏藥在手心，緩緩傾倒在陳平安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上，哪怕是陳平安這麽能熬的家夥，仍是呲牙咧嘴，陸臺低聲解釋道：“忍著點，可讓人白骨生肉。”
　　陸臺發現環顧四周，似乎在尋找什麽，心中了然，沒好氣道：“方才我已經幫妳接住了長劍和那根縛妖索，暫時收在腰帶之中，不過事先說好，縛妖索破損得厲害，需要花費不少雪花錢才能修繕如初，不過妳放心，這筆錢當然是我來出。”
　　陳平安松了口氣，隨即問道：“那頂高冠？”
　　陸臺白眼道：“咱們腳下都是荒郊野嶺，不怕給人撿漏拿走，好找的。”
　　兩人壹飛劍，緩緩向地面下降。
　　陳平安嘆了口氣，那塊蒲團已毀，有點可惜，此次斬妖除魔，竟然就只剩下壹頂可以搬出山嶽的高冠。
　　不過當初“逆流而上”，執意要將老修士斬殺當場，對於神魂淬煉，陳平安收益頗豐，武道四境第壹次有“沈”下來的感覺，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、捉摸不定的意味。
　　這壹場變故或者說機緣，跟當初遠遊大隋途中，顧璨他爹那尊陰神的選擇，極為類似。
　　陳平安覺得這場廝殺，哪怕沒有那頂五嶽冠，哪怕縛妖索徹底崩壞，也都不算虧。
　　如今自然是賺大了。
　　不說其他，只說那把充滿邪祟氣息的長劍癡心，品相就提升了壹大截，轉手賣出，可都是錢呢。
　　不過世間法寶終究是身外物，唯有拳法和劍術，才是陳平安真正想要死死抓住、抓牢的立身之本。
　　陸臺突然笑道：“那頂五嶽冠，長得挺漂亮啊。那老家夥似乎尚未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，應該是不清楚五嶽冠真實來歷的緣故，回頭我回到中土神洲，去自家藏書樓和幾個地理世家翻翻看，說不定會有收獲。”
　　陳平安笑道：“得嘞，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。妳撅起腚兒就知道要放什麽屁。”
　　陸臺憤憤道：“陳平安，好歹讀了些聖賢書，妳能不能斯文壹點？”
　　陳平安呦呵壹聲，“倆大老爺們，瞎講究個啥？”
　　陸臺丟了個嫵媚白眼。
　　哪怕壹路同行，如果加上乘坐吞寶鯨從倒懸山到桐葉洲，已經不知道幾個千裏了，可陳平安覺得還是有些吃不消。
　　兩人落在飛鷹堡外的山林之中，陸臺心意壹動，本命飛劍麥芒壹閃而逝。
　　陸臺主動泄露底細，“麥芒相較針尖，殺傷力平平，但是麥芒誕生之初，就擁有壹項罕見神通，‘覓寶’。”
　　“聽聽，同樣是飛劍，別人家的，就是不壹樣吧。”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養劍葫蘆，初壹和十五都已經藏身其中。
　　不過這壹次，即便是初壹，都沒有跟陳平安慪氣，應該是這次生死之戰，不像以前在城隍廟和千軍萬馬之中那兩次，立功不多。
　　但是真正的原因，還是陳平安嘴上說著艷羨的言語，內心深處，對初壹十五仍是充滿了感激之情。
　　陳平安在壹棵大樹底下盤腿而坐，瞥了眼白骨慘慘的胳膊，撇撇嘴。
　　陸沈沒來由紅了眼睛，整個人顯得有些沈默。
　　陳平安看了他壹眼，“哭哭啼啼，娘們似的！”
　　陸臺怔怔。
　　陳平安笑了起來，笑得很開心。
　　當初在落魄山竹樓，陳平安就被光腳老人這麽罵過，十分難過。
　　現在發現這樣罵別人，果然還挺帶勁。
　　陸臺看到爽朗大笑的陳平安，他心境跟著安寧下來，跟他相對而坐，問道：“為何要這麽拼命？”
　　陳平安壹臉天經地義，“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嗎，妳去飛鷹堡主樓，我來對付那座雲海。答應過妳的事情，總要做到吧？何況後來那老邪修鐵了心要殺我，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，還能怎麽辦。”
　　陳平安停頓片刻，略作思量後補充道：“都跟人打生打死了，把情況往最壞處想，總是沒錯的。如果縛妖索真的毀了，我這個時候也不會怪妳，那是我自己的決定。就像之前咱們對付那撥殺人越貨的家夥，我覺得可以收手了，妳還是要去追殺幕後主使，是壹樣的道理。”
　　陸臺歉意道：“那根彩帶，是我的本命物，受不得損傷，對不住了。”
　　陳平安擺擺手，示意陸臺不用多解釋什麽，看了眼陸臺的黯然神色，笑著安慰道：“這可不是因為我自己覺得無所謂啊，而是我願意相信妳，才會覺得有些事情，妳做了，就自有妳的權衡和考量，朋友之間，不用說太多。”
　　陸臺又有些眼眶濕潤，陳平安語重心長道：“妳啊，不是女兒身，真是可惜了。我以前有兩個江湖朋友，就是跟妳說起過的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，在這種事情，就都沒妳這麽扭扭捏捏，妳太不爽利了。”
　　壹個隨便把別人當朋友的人，往往不會有真正的朋友。
　　壹個喜歡嘴上稱兄道弟的人，心裏其實沒有真正的兄弟。
　　所以陸臺知道從陳平安嘴裏跑出來“朋友”兩個字，分量到底有多重。
　　可以為之托付生死！
　　陳平安事實上就是這麽做的，高冠老人以五嶽壓下，只要陸臺出手再慢壹點，哪怕陳平安躲在“山底”下的大坑之中，依然會被陣法靈氣所鎮壓，活活悶死其中。
　　陸臺壹想到這個，便又有些愁腸百轉，整個人愈發像是女子了。
　　因為他當時在那個小院中，是唯壹的聽眾，親耳聽著陳平安親口說過的那些事情，那些有關夢想和願望的事情。
　　於是陸臺斬釘截鐵道：“陳平安，這次分贓，我會讓妳賺壹個盆滿缽盈的。”
　　陳平安翻了個白眼，懶得說話。
　　長久的沈默。
　　唯有秋日的陽光，透過疏疏密密的枝葉，撒落林間。
　　陸臺終於幽幽開口道：“陳平安，妳怕死，我怕命。妳說我們倆是不是同病相憐？”
　　陳平安搖頭道：“當然不是，我比妳爺們多了。”
　　陸臺好不容易與人這般吐露心扉，結果給人澆了壹頭冷水，頓時大怒，“陳平安！妳這廝怎的如此無趣！”
　　陳平安眨眨眼，“我壹個大老爺們，要另外壹個男人覺得我有意思做啥，我有病啊？”
　　陸臺懨懨道：“好吧，我有病。”
　　然後他細若蚊蠅道：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男人還是女人。”
　　陳平安耳尖，楞了楞，“啥意思？！”
　　陸臺後仰倒去，躺在地上，“就是字面意思，我就是個怪物嘛，從小到大，知道這個秘密的人，我爹娘加兩個師傅，再加壹個家族老祖宗，妳是第六個。到了上陽臺後，我才能夠真正……”
　　說到最後，陳平安已經完全聽不真切。
　　陳平安憋了半天。
　　陸臺癡癡望向天空，“想說什麽就說吧，我既然說出口，就受得了妳任何看法。”
　　陳平安挪了挪位置，靠近壹些陸臺，充滿了好奇，又有些難為情，低聲問道：“女人來那個的時候，是不是很痛啊？”
　　陸臺如遭雷擊，黑著臉轉過頭，咬牙切齒道：“妳怎麽不去問妳喜歡的那個姑娘？！”
　　陳平安下意識撓撓頭，“這我哪敢啊。”
　　陸臺突然笑了起來，指了指陳平安的手臂。
　　陳平安罵了壹句娘，趕緊放下那條血肉緩緩生長的胳膊，真疼。
　　兩人再次無言。
　　陸臺坐起身的時候，驀然發現那個家夥，在傷心，而且是很傷心的那種。
　　陸臺只覺得不可理喻。
　　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，能夠讓陳平安這麽想不開。
　　只見陳平安膝蓋上，放著壹枚陸臺從未見過的印章，小小的。
　　今天的飛鷹堡，大難臨頭，最後安然無恙。
　　而他陳平安也還好好活著。
　　驪珠洞天。
　　所有人也都安然無恙，甚至像他陳平安這樣的泥腿子，還走了這麽遠的江湖。
　　因為我們有齊先生。
　　那麽。
　　齊先生人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