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0章 青

　　“地茫茫，国有殇。”
　　“天苍苍，悲风唱。”
　　“巍巍昆仑，再回首望。”
　　“望断山河，不见故乡。”
　　杜愚口中喃喃，说着一幕幕幻境的名称。
　　距离青师入塔，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。
　　师徒二人从最开始的“地茫茫，国有殇”这第一和第二幕，走到如今，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幕：
　　《望断山河，不见故乡》
　　严格来说，这是第六幕，也就是影蛊塔的第六层。
　　而影蛊塔有七层，故事也有第 七 章。
　　只是这第 七 章……
　　此时在幻境之中，青门小队正在一片林区中清理战场，在一片血海尸山内，寻觅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。
　　山风吹过，送来了刺鼻的血腥味。
　　冰冷的霜雪，掠过人们麻木的面庞。
　　大夏败了，神树……阵亡。
　　自皇土娘娘遭受重创，整个故事都改变了。
　　值得一提的是，娘娘的“伤”来自精神、来自信仰，而非肉身。
　　当真神被伪神拽下神坛，当人族信念渐弱，兽族的信仰动摇，一切的一切就都变了。
　　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，青门小队曾两次闯入幽寒界，对阵幽寒之树。
　　可是皇土娘娘能力上的减弱、以及伪神们实力上的增强，令青门小队次次铩羽而归。
　　就在三天前，青愚带着幸存的将士们退至昆仑虚。
　　这是近一个月来，杨青青第三次来到昆仑之境。
　　而这一次，青门不再是妄图重振旗鼓、杀穿幽寒了。
　　他们是带着残兵败将，试图来抓住昆仑神树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　　在那高高的山峰之上，青愚二人曾回首望过。
　　放眼望去，只见一片灰雾迷蒙的天地，寻不见一处安稳之所。
　　而这巍巍昆仑神树，也在人们的亲眼见证下，轰然倒塌……
　　昆仑神树不该如此不堪。
　　强大如它，哪怕是真的落败，也必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。
　　但是在那悲风阵阵的雪山之上，又来了一株寒树。
　　一个像灰烬寒树那样，已经征服了一界、前来征服第二界的幽寒之树。
　　绝望，
　　深深的绝望。
　　大厦将倾，无人可挽狂澜。
　　枯萎的神灵之树被撕得粉碎，悲愤的妖息之树，被寒树紧紧捆绑、囚为奴仆。
　　一只只白虎被贯穿身躯、拦腰抽碎，一尊尊圣人陨落，血肉化作寒树肥料。
　　渺小的人族只能逃跑。
　　在这世界崩塌的背景下，逃入茫茫风雪之中。
　　“青师。”
　　雪林外、山崖处，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。
　　杨青青伫立在山崖上，任由寒风吹拂着长发、搅乱着衣衫。
　　“青师？”杜愚步步上前，低声唤着。
　　“嗯。”女子终于有所回应，转头望向身后。
　　再见到徒儿之后，她那面无表情的脸上，也终于有了些变化。
　　杜愚。
　　杜愚……
　　他的命，是她拼死救出来的。
　　三天前，二人也曾奋力反抗过。
　　也许，二人的心中都还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　　想着昆仑神树能抵抗住敌人攻势，想着双生树界还有救。
　　再后来，杨青青带着少了小半截身体的杜愚，逃进了无尽霜雪中。
　　竹节蛇的存在，让杜愚得以恢复肉身。
　　但此时的他，在杨青青眼中看来，却是如三天前那般遍体鳞伤、残破不堪。
　　“师兄妹们带着伤员，统统进入山界了。”
　　“嗯。”杨青青轻轻颔首。
　　杜愚提议道：“青师也进山界歇歇吧。”
　　杨青青默默的看着杜愚，良久，摇了摇头。
　　“没事的，青师。”杜愚显然知道女人在担心什么，他开口道，“我之前的敌人是两株寒树，所以才受了些伤。
　　只要我不回昆仑，就没有什么生灵能拿我怎样，搜救的任务交给我就行。”
　　此方大夏树界，显然不能再待了。
　　无论青门众人再怎么不愿接受，但这就是事实。
　　目前，几人正在竭力挽救苍生，将还幸存的人或兽送入灵器世界内。
　　“呼～”又一阵寒风吹过，吹得女人那漆黑的长发横向飘过脸前。
　　杨青青将长发理顺向下，又固执的摇了摇头。
　　“歇歇吧，青师。”杜愚劝道，“你已经好久好久没合眼了。”
　　“为师没能守护好你。”杨青青转过身，一双狻猊之瞳通过层层霜雪，望向远处。
　　无论是她还是流火至圣，亦或是她体内的其他妖宠，似是已经忘了“幻境”一事。
　　掠过耳畔的风，飘落肩头的雪。
　　脚下湿泞的血肉尸骸，身旁这位执着的、温暖的、眼神明亮的徒儿。
　　视觉、听觉、嗅觉、触觉……一切的一切，皆在引人入彀。
　　在这一环扣一环的故事里，在幽寒大军步步征伐的大背景中，她的思绪由浅入深，渐渐沉溺其中。
　　“如果没有青师一路守护，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。”杜愚上前一步，解释与反驳的话语声，显得有些急切。
　　杨青青的声音很小、很轻：“我没能助你摧毁寒树，没能助你守护好大夏。”
　　杜愚努了努嘴，似是想说什么，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。
　　“你也该歇歇了。”蓦的，清冷的声线传来。
　　杨青青遥遥望着东方，好像要望尽一整座大陆：“我们回松古塔吧。”
　　“啊？”
　　“去那里歇歇，再……再见见它。”
　　杜愚沉默片刻，低声道：“不见了吧。”
　　“嗯？”杨青青转过头，看着垂首的青年。
　　杜愚笑了笑，那笑容很是苦涩：“不见了。”
　　入戏者，依愿。
　　入角者，依信。
　　哪怕是有影蛊塔偶尔提醒、有帝休树时刻陪伴手边，杜愚心头的悲怆也不掺半分虚假。
　　杨青青直面杜愚：“连松古塔都不想见了么？”
　　杜愚摇了摇头。
　　杨青青缓缓抬手，冰凉玉手抚上了杜愚的面庞：“不想、不愿，还是不敢？”
　　她给了杜愚三个选项，令她没想到的是，杜愚一并接受。
　　他轻轻点头：“嗯。”
　　在这山河破碎的世界里，哪里还有完好之处？
　　青师想要我与家乡道别么？
　　不了吧。
　　不见的话，起码它还是当初的模样。
　　雪崖处一片寂静，唯有寒风呼啸的声音。
　　杨青青面色复杂，静静的观瞧杜愚良久，最终，她默默的闭上了双眼。
　　“嗡！！”
　　雪林震颤，大地忽然塌陷。
　　亦如同杜愚之前所想，在这崩塌的世界里，哪里有安稳之处？
　　一座无底深渊，就这样开启在雪林之中。
　　诡异的是，青愚二人皆没有惊慌。
　　因为这样的一幕，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，已经上演了太多次了。
　　杨青青只感觉无力。
　　杜愚那黯然的表情，那一声决绝的“不见”，深深刺痛着她已然麻木的神经。
　　寒树分枝携无底深渊，永无止境的追杀而来，并未触动她分毫。
　　那闯出深渊、充斥天地的寒兽大军，更是司空见惯。
　　但这一次，深深无力的杨青青，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怒火。
　　杜愚似是察觉到了什么，他抬起一手，握住了自己脸颊上的冰凉玉手：“青师，别冲动。”
　　事到如今，砍伐寒树已经没有了意义。
　　没有神木阁之人铺设灵气地毯了。
　　任何一株寒树分枝，人们都是伐不尽的，任何一座无底深渊，人们都是荡不平的。
　　以二人目前的状态，更不该浪费体力与精力。
　　“回山界吧，青师，去安抚一下伤员和流民。”杜愚手掌一翻，“过一阵，我们就去别的大陆，去解救那里的人。”
　　时至今日，幽寒界不再是一寸寸入侵了。
　　两株寒树在顷刻间便能开满整个大夏大陆。
　　“咔嚓！”
　　一道电流划过，杨青青突兀向上平移了三米有余。
　　来自妖圣蚩熊·紫禁城妖技——星行电征！
　　而杜愚小小开启的山海钟，没能将女子囊括其中。
　　杜愚抬起头，望向女子。
　　她的目光却是掠过杜愚身后，见到了坍塌的雪林、摇晃的寒枝、不断涌出的幽寒大军。
　　“青师？”
　　“松古塔。”
　　“啊？”
　　杨青青低垂眼帘，看向山崖上伫立的徒儿：“那里也是我的家。”
　　让我再看它一眼。
　　与它最后道个别。
　　杜愚面色一阵阵变幻，在寒兽的嘶吼声中，他拎起了一柄太虚斧。
　　“呲……”
　　杜愚紧随青师，闯入了一片虚无之中。
　　“呼～”
　　杨青青只感觉眼前一花，出现在高天之上。
　　翻腾的灰雾之下，是一座破碎的城池。
　　到处都是无底深渊，到处都是幽寒巨木。
　　这里是杜愚的家乡，是幽寒之树势必要摧毁的地方。
　　杨青青攥紧了拳头，她见惯了硝烟四起、城池坍塌，也见惯了铺天盖地的寒兽。
　　但她没见过的，是松古塔城正中央，那一座宏伟的雕塑。
　　说是雕塑，其实并不准确。
　　因为那个巨人，通体是由细密寒枝拼凑而成的。
　　杜愚！
　　那是杜愚的树枝巨像！
　　他双膝跪地，低垂着头颅，看着自己的城市。
　　漫天寒雾，飘洒在他巨大的身躯上，落在破碎的城市街巷内。
　　寒树是一位胜利者，也是一位征服者。
　　它不仅摧毁了一切，也让它的生死仇敌，永远跪在这座松古塔城中。
　　似是要让杜愚亲眼见证，这座城市所遭受的一切苦难。
　　无边无尽的苦难。
　　杨青青瞪大了一双眼睛，死死盯着跪地垂首的杜愚！
　　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，心中怒火蹭蹭上蹿。
　　怒不可遏的她，身上涌出了滔天的气势……
　　影蛊塔·第 七 章。
　　《大厦倾倒，何以为乡》
　　“沙沙～”
　　杨青青猛地转身，愠怒的表情却是有一丝僵滞。
　　下方破碎的城池画面，竟然不断闪烁，化作块块木板？
　　高空中明明空无一物，却有一条树枝连连闪现，似是信号接收不好的电视，画面时隐时现。
　　杨青青微微张着嘴。
　　那熟悉的心形叶片，显然让她记起了什么。
　　她转过头，看向一旁飘着的杜愚，却发现徒儿低着头，身影时有时无。
　　杨青青心脏重重一颤！
　　眼中的画面在城市与古塔之间，不断的交替。
　　直至帝休树枝缠住女人的腰肢，缓缓向后拖拽，明明伫立于高空中的杨青青，双足却是踏在了影蛊塔的木质门槛上。
　　“呵……呵……”杨青青的呼吸短而急促，眼中画面终于不再交替。
　　前方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鬼林。
　　门槛下方，是站在台阶上、垂首不语的徒儿。
　　杨青青回首望去，只见一尊尊上古神明背抵着塔墙、身体瑟瑟颤抖。
　　“恭喜青师，开启至圣晋级窗口。”低沉的话语声自身前传来。
　　杨青青怔怔的低下头，看着下方熟悉的身影。
　　塔内不断涌入她体内的能量，再度唤醒了她。
　　缓缓的，她飞落向下，站在了杜愚身前。
　　“青师，还请坚定自身至圣之道……”杜愚的话语戛然而止。
　　一只手掌落在他的头顶，指尖轻轻掠下，似是在描绘他的面庞。
　　胸膛、肩膀、手臂。
　　一处处曾经破碎过的地方，一个个鲜活的记忆，一幅幅残忍的画面。
　　通过妖魄，杜愚感受到了她的思绪，不由得，他头垂得更低了。
　　杨青青同样有妖魄，她的面色无比复杂，伸手抚上了杜愚的面庞，如刚刚在雪林中那样。
　　杜愚低声道：“对不起，青师。”
　　“松古塔。”
　　“啊？”杜愚愣了一下，自青师出塔以来，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　　杜愚立即反应过来，迅速收回影蛊塔，随即手掌一翻，钟影闪烁。
　　“呼～”
　　杨青青回到了山居前，静静环顾四周。
　　她的身影缓缓飘起，望向后院那安稳伫立的双生树。
　　它还在，神灵之树没有被碎尸万段，妖息之树并未被奴役折磨。
　　这座树界，并未崩塌。
　　杨青青默默的看了好一会儿，这才望向山下的城市。
　　天空中同样没有灰雾弥漫，城中也没有数不尽的寒树。
　　山河破碎，国破家亡。
　　一切的一切皆是幻境。
　　这里只有一片太平景象、人潮熙熙攘攘。
　　看着看着，杨青青的神情竟有些恍惚。
　　不出意外，她也见到了那一尊宏伟石像。
　　“滋滋～滋！”
　　电流划过，她的身影消失无踪。
　　杨青青从影蛊塔内获得了许多东西，比如说在旅途中成圣的紫禁城。
　　再比如说，此刻她开启的晋级窗口。
　　“青师？”现实世界中的杜愚，却是没有瞬移能力，因为夔丑还在山界阴云中。
　　他急速飞上高空，睁开了一双焚阳之眼，脑中灵光一闪。
　　杜愚立即望向中央城区，看向自己的雕塑。
　　果不其然！
　　杨青青正立在杜愚拉弓搭箭的箭尖处。
　　她遥望着石像杜愚，看着他那坚毅的面庞。
　　这位大夏神将，依旧脚踏石山，箭尖遥指西方。
　　这位大夏神将，并未向寒树跪地俯首、悲愤欲绝。
　　“青师。”杜愚飞抵青师身后，引来了下方城市中大片大片的目光。
　　“杜愚。”
　　“在。”杜愚小心翼翼的望着仙师背影。
　　只见她缓缓转身，眼眶竟有些泛红？
　　她脸上露出了浅浅笑意，不知是责怪，亦或是调侃：“你好狠的心呐。”
　　那稍稍湿润的眼眶，看得杜愚心中一颤。
　　女子傲然伫立于天地间，衣袂飘扬。
　　她一身的能量翻涌、连接天地，正步步踏上众界之巅，凌驾于亿万生灵之上。
　　然而，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，她却是眼眶微微泛红、浅浅笑望着他。
　　杜愚从未想过，在这张绝美的面容上，会见到这样的一幕。
　　突然有那么一瞬间，杜愚想将自己碎尸万段！
　　不过那样一来……
　　她真的会哭出来吧。
　　杜愚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思绪，沉声道：
　　“请青师至圣！”